“乖孩子……”
她的大哥伊尔迷喜欢这样夸奖她。
大她十三岁的哥哥,是娑由非常尊敬的人。
打小他就教娑由关于杀手的一切,包括杀人的技巧以及身为职业杀手的作风,就连她第一次执行杀人任务都是他陪着去的。
可以说,伊尔迷·揍敌客教会了她关于生存的一切。
当然,也包括死亡——
但这些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此时此刻,他微凉的手轻抚着她的发丝,顺带抚过了她的后颈。
他说:“你长高了,头发也变长了……”
闻言,娑由轻轻踮脚,微仰着头,将手攀上了对方结实又瘦削的背脊,便听他又说:“但是交际舞还是跳得很不好,娑由。”
略带批评的话语被他用平得不带波动的声音吐出,听不出任何意味。
可是最后那几个属于她的音节却叫她颤了颤眼睫。
光怪陆离的舞池中央,她得到了想要的拥抱。
就此,娑由在眩目的灯光中闭上眼。
世界在一瞬间沉入黑暗。
音乐远去,光影归于单色。
她轻轻歪头,贴着伊尔迷的侧脸,像只小兽,呜咽出声:“因为,不喜欢跳舞……”
回答她的是这般久违的声音:“不喜欢不是不会的理由。”
对此,娑由也不反驳,只是在他耳边轻轻地笑:“那以后大哥你再教教我……”
厅外,月光粼粼。
流光溢彩的舞会还在继续。
不多时,娑由离开了舞厅,走上了甲板。
夜晚的大海,风平浪静。
娑由踩着月光,看自己的影子投在甲板上。
有人走在前面,被拉长的剪影与她的交叠在一起。
她轻轻去踩,结果才刚踏出一步,就嫌弃起了脚下那双黑色的高跟鞋。
她突然想穿漂亮的洋裙和短靴,拿一把漂亮的伞,而不是一身一点都不可爱的西装。
可是这样不可爱的衣服穿在她大哥身上就很好看。
抬眼,那人宽肩窄腰,修长的身形被晚风吹得有些寥落。
他转过身来,月光偏倚,棱角分明的脸像是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的。
好多年不见,她大哥除了稍显低沉的声线外,无论外貌还是性子好像都并没有怎么变,以致于她第一眼就能认出他了。
而对于在这艘游轮上遇到娑由这件事,他好像既不诧异也不惊喜,甚至都没有过问她这些年的事。
他全程都相当平静,平静到让娑由怀疑她在他眼前只是个陌生人。
……不过也是,她的模样已经和当年大不相同了,就连年龄可能都和他认知中的存在差异,若是有陌生感也不稀奇。
但他还是认出她了,没有询问也没有打探,她大哥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她了。
自此,娑由将自己与他的距离感掐灭在了不久前的那个拥抱中。
而现在,许是受自家大哥的影响,料想之中的激动或徨然通通没有出现,娑由也十分平静。
他们省去多余又矫情的嘘寒问暖,终于可以开始有点营养的对话了。
伊尔迷一开口便道:“你消失了好几年,妈妈当时还伤心了一阵子。”
娑由却是一愣,随即惊喜地瞪圆了眼:“真的吗?”
“是哦。”他说。
娑由不禁走前一步,眼睛却紧紧盯着他:“可是我不久前打电话回家里,说没有我这个人……”
“哦,这个啊……”
青年之龄的人小弧度地歪了歪头,那双眼睛将娑由稍显不安的神色尽收眼底,面上却不以为然。
他将纤长的五指插进漆黑的发间,其肤色在对比下形成了苍白的色调:“你不见后家里就没怎么提起你了,那个管家大概不认识你吧。”
这个说法叫娑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违和,可是她一时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她现下想不了那么多,因为这个答案叫她松了口气。
这一松,她便觉得整个人好像都要垮掉了。
某种久违的脱力感侵袭了她,她在伊尔迷平静的注视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但她用伞尖撑住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她自己略带哭腔的声音:“太好了,我以为我又迷路了……”
就此,前方的人朝她伸出手来。
娑由却在须臾间抬起了眼睛,扬声道:“我,想见奇犽!”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有风从对方的五指穿过,娑由的眼里仿佛盛满了月光:“我现在就想听奇犽的声音……”
她嘟囔着说:“大哥可以帮我打电话给他吗?”
对此,伊尔迷安静了一会儿,他的眸子黑得望不到底,仿佛将自身的感知与反应剥离开来了一样。
下一秒,他将停滞在半空中的手收回去,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来。
他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可以哦,不过最近奇犽都不接我电话呢,我会让糜稽先和他联络的。”
言毕,他拨起号码来。
安静的月夜,风吹散了他的长发。
如水的霁色冷凉,他们缭乱飞扬的发丝如浪般翻涌,又如一只只暗色的蝴蝶,正一点一点飞离发间,在月光中此起彼落。
娑由看见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在伊尔迷漆黑的眼底闪烁,冷白冷白的,像某种不可言说的信号。
片刻后,似是将信息发出去了,伊尔迷将手机收起来,很是自然地抬手,轻轻摸娑由的发:“好了哦,奇犽应该很快就会来的,这段时间你先呆在我身边,暂时和我一起行动吧。”
娑由见他微垂下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这个冬夜里带着某种更甚的刺冷感。
她动了动指尖,就见他微俯下身来,如沉寂死水的眼睛似是掠过了浮影:“只要你乖乖呆在我身边,奇犽就会回来的。”
娑由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是伊尔迷已经越过她,其身影像枯死的朽根落叶,飘飘然地走向船舱。
娑由正想跟上去,就听海上掠过的风送来了他不带多余关怀或情感的声音:“今晚早点睡,我还有任务,做完再和你汇合。”
这位顶尖杀手的语气轻飘飘的,如秋天枯槁的落叶。
好在这声音里不带薄凉或疏离感,对于她大哥来讲,这已经相当足够了。
至少,她还被当成家人看待。
同时,娑由也想起自己有任务在身。
于是,她沉默地目送她大哥如鬼魅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等到甲板上只剩她一人的时候,她才转身去看夜晚的景色。
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有冷金色的波光在游走。
今晚没有星星,船身掀起的浪花轻盈得像泡沫。
这个位置,看不见灯塔,周围也不存在海港码头。
就此,娑由感觉自己依旧置身在很黑很黑的地方,手一伸,什么都没摸到,只有荒芜的虚渺感。
她神色寂寂,索性脱了高跟鞋,赤着脚跳到了船舷上,像马戏团里表演走纲丝的的小丑一样,开始沿着大海与甲板的边缘走。
她吹着舒服的晚风,突然觉得很开心。
呼呼——
其中,她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像风吹过了某种破口。
可是她往周围望了一圈,并未寻到声源。
某个不经意间,她往下一望,就见船外,是翻涌的浪花。
娑由的眸子沉沉地盯着那看,直至海平面被月光照得澄亮,隐约映出个与她相似的人形来。
就此,娑由笑了起来。
以脚跟为支点,她在船舷上开始雀跃地旋转舞动。
她像宣布什么大事一样,在偌大到有些空旷的甲板上自言自语:“我回来了啊!人世!你!还有你们!所有人都别想再诅咒我!”
以此为由,当晚,娑由开心地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后她将长发吹干,然后熄灯跳上了游轮提供的大软床。
她闭上了眼。
她又睁开了眼。
此时是午夜十二点。
她所在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昏暗一片。
没有点灯的空间,连花朵都暗沉。
只有圆形窗与窗帘的缝隙透出了一点光。
娑由的眼睛黑漆漆的,直盯着身侧的一点瞧。
直至黑暗中传来了轻盈的声音:“娑由,你这样盯着我,我完全睡不着呀……”
声音的主人一身白,躺在雪白的床榻上几乎与其融为一体。
对此,娑由只是眨了眨眼,说:“我这是在执行任务,防止白兰先生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被干掉了。”
“是吗?”听不出生气的声音夹杂着绅士的笑意,银发的少年弯了弯紫罗兰的眸子,侧过头来:“真是辛苦你了~”
眼帘中,只穿着白衬衫的女孩侧躺在他身边。
那一头蛛丝般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榻上,其纤细的脚踝稍稍蹭到了他的小腿。
他们一起躺在一张大床上,娑由冷凉的发丝略带寒意。
本来她不想躺下来的,但想了想,她打从「星浆体」那个任务开始到现在来都没怎么躺床上睡过觉。
所以这会,她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白兰一半的软床,同他在黑暗中侧头对望。
许是真的睡不着,又无聊,白兰便开始与她聊天:“提问~不久前与娑由跳舞的男人是谁?”
娑由也不瞒,笑着说:“是我大哥。”
“欸——”拖长了语调的尾音在黑夜中滤去了白昼的甜腻,只剩属于少年人的清朗:“娑由的大哥,该不会也是那个揍敌客吧?”
“是哦。”娑由道。
月光悠然,不经意间掠进来时洒在了他们身上的被单上。
某一瞬,白兰好像被月色稀释,不存在任何实感,娑由不禁伸手揽住了他。
被单上因此掐出了点属于他的轮廓。
对此,白兰依旧在笑。
他嘴角的弧度温软又乖巧,安静地任由她抱。
而娑由明媚地笑,像在哄一个小孩子睡觉,说:“娑由是揍敌客家的杀手,娑由的哥哥自然也是揍敌客呀。”
白兰便道:“娑由的哥哥看起来好可怕呀。”
娑由不置可否,她只是眉眼弯弯地笑:“杀手本来就是可怕的呀。”
可是,白兰却摇了摇头:“可是娑由不会哦~”
娑由一愣,就见他用那双温润得如同宝石的眼睛注视她,随即用一种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说:“我很喜欢娑由你哦。”
她眨了眨眼,随之而来的就是困惑。
但很快,她又觉得不以为然。
因为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觉得白兰是个说话喜欢真假掺半的人。
所以这会她没有相信这话。
可是白兰依然在说:“我一直看着娑由你哦。”
他的声音被冬夜的暖气熏得温柔,褪去了平日里故作孩子气的扭捏,好像变得稍稍真实起来了。
娑由不禁打断了他:“我们才认识不到半个月。”
可是,白兰却支起身来,垂着细密的眼睫看她。
少年用指尖撩起了她一束发丝。
而他自己的银发似乎比林间的雾霭来得更为通透。
它们随主人低眉弯身的动作而稍稍蹭到了她的脸,有些酥|痒。
娑由望去时,发现少年的神情有一瞬间好似超越了他这个年纪。
现在,他正安静地注视着娑由。
那罗兰色的瞳孔深处空无一物,但随着月光游离,隐约映出了她的面容。
他说:“不,我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就此,娑由又感觉到了某种违和感。
这次更加强烈,更加浓厚,以致于她在霎时陷入了茫然的漩涡中。
须臾间,她像是被月光冻着了似的,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一条濒死的鱼般,瘫在了光线无法照到的深海里。
风平浪静的黑夜,游轮前进的汽笛声隐隐约约。
在这之中,娑由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人生第一次坐船。
那是七岁时的情景。
她和奇犽偷偷跑出家,拿着两张船票,搭着游轮,飘洋过海,去几千里外的岛屿上玩。
那个时候,是夏天。
她拿着汽水罐奔跑在日光晃悠的甲板上。
游轮的螺旋桨拨开海水,翻起雪白的浪花。
不知何时开始,过去泛黄的画面开始清晰。
逐渐明亮的光景中,海鸥鸣叫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而她迎着海风和阳光,放眼望到了波光粼粼的大海以及与海平线相接的蓝天。
入目的世界皆是一片明亮澈净的蓝。
其中,有人站在前方,银白的发丝被阳光穿透,飘逸成了天边柔软的浮云。
他在以太阳为鼓点的蓝天下回过头来。
[过来,娑由……]
他说:[来哥哥这里……]
由此,她漆黑的眸子里开始流转光华。
她近乎欢喜地跑过去,手中的汽水罐因此晃动。
结果在跑近对方“噗嗤”一下拉开易拉环时,经由喷溅的汽水溅了自己一身。
她眨了眨眼,感觉到黏腻的水汽在自己的眼睫上冒泡泡,就此,她尝到了甜甜的味道。
娑由在遥远的梦镜中开心地笑了起来,也不顾脏,就紧紧地抱住了那个人。
喜欢……
她说。
洋淌在那个充满甜香与温度的拥抱中,彼时的她近乎满足。
喜欢大海,喜欢蓝天,喜欢汽水……
也喜欢奇犽……
喜欢那些他带她去见的漂亮景色……
以此为界,她在他的怀中悄悄睁开了眼。
恰逢大片的云掠过天际,世界有一瞬隐在了遮天蔽日的影子里。
其中,她眼睛里的光亮也被剥夺。
甲板上走动的人影似在舞动,有鲜亮的花在风中摇曳,她的眼中呈现出一片皆是尸体的灰败景色。
——‘要活下去!’
有人在炮火之中同她喊。
就此,她端起枪跑了起来。
没有回头,也没有难过,因为她知道后方除了荒芜的硝烟外什么都没有。
但她得活下去。
因为她什么都有——有家人,有偌大的城堡和火山,有甜甜的糖果,有玩具,有漂亮的洋裙,还有心爱的哥哥……
她还什么都没有失去……
所以,她要活下去……
那时的她是这样想的。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娑由醒来的时候,还是夜半。
窗边的帘子不知何时已被拉开,正在夜风的吹拂中飘扬。
她看月光倾泻进来,连着栏杆的影子一起束缚在她身上。
恍惚间,她看到有人坐在窗边。
许是冬夜,她便联想到了雪,一想到雪,某个雪白清冽的轮廓就隐约勾勒出来了。
恰逢海风拂进来,那人影似是抬眼望来,她看见对方套着一袭宽大柔软的白T裇,在圆月当空和椰子树摇曳的背景中,朝她说:
——「有我在,你放心睡吧。」
可是,下一秒,风迷乱了眼。
再一看,窗边没有人。
倒是有人影逆着光站在她床前,安静得仿佛能与黑夜融为一体。
是她的大哥。
他面无表情,身上是一身深绿的奇异服装,那双眼睛依旧沉得深邃。
“娑由。”
他提醒她:“在外睡得这么沉可不好,容易死掉。”
言毕,他微弯下背脊来,那些黑发垂落在她的脸侧。
他黑如漩涡的瞳孔似是在说:“不过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掉的。”
对此,娑由没有出声,只是伸手往旁边一摸。
可是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的体温。
她不禁微微瞪大眼,瞳孔机械似地移向了伊尔迷。
她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异常冰冷:“白兰呢?”
可黑发的青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娑由便坐起身来。
她见房间的门被打开,走廊外的澄黄暖光偷偷溜进来,洋淌在地毯上。
与此同时,外边传来了一阵属于白兰的脚步声。
这会,娑由跳了起来,柔软的床榻因此陷下了一块。
她头也不回地说:“没关系,死掉就死掉吧!”
因为,她已经所剩无几,没什么再能给时间撕扯了……
就此,娑由像只迎来了春日的雏鸟,雀跃又轻快,不再理房间里那抹沉默得如同青苔的影子,甚至连鞋都没穿,就嚷嚷着白兰的名字跑出了房间,融入到外边那些暖光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