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原本的计划，是让黑旗军与历史上的登莱新军协作，彻底为华夏排除女真人的威胁。
这支在1622年由登莱巡抚袁可立领导，成功从努尔哈赤眼皮底下收复辽南的四卫的部队。
在历史上，登莱军收复辽南之后，在后金八旗的围攻之下足足前后坚守了七年，一直到袁可立因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被弹劾离任，最终让大明丧失了最后一次，也是最有希望的一次平定辽东的机会。
此时的后金，即便是获得了几场大胜，占据了大半个辽东都司，然而仅仅是凭着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的六万女真八旗，是不可能立刻消化辽东大片的土地，人口，城市的。
反而此刻的后金军，在连续的作战之后，即便是大胜，自身伤亡，补给，也开始呈现疲软之象。
抢来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劫来的财宝也总有花光的一刻，在没有彻底将辽东吸纳进后金国力之前，女真八旗虽然很强，但他们根本输不起。
只要一场重创，就可以让这些白山黑水之间的野人分崩离析，重新回到山里去当野人。
陈楚本以为有识之士能够知道这一点，袁可立能够明白这一点。然而现实发现，让陈楚对这个所谓的大明王朝，彻底地失去了信心。
仅仅是因为黑旗军在复州卫平均了土地，肃清了乡绅地主，大明王朝就急不可耐地宁愿同关外的蛮子讲和，也要先对付自己。
难道仅仅是因为触犯了地主乡绅的利益，就能让那世上那些所谓的忠臣义士，在明知道女真威胁更甚的情况下，依旧选择对自己开炮？
陈楚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但现实却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他们果然都是一个德性。”
吐掉了嘴里的卷烟，陈楚此刻已经具装，书记官张月鹿哭丧着脸帮他扎好了头盔上的绑绳，孙珂将长刀递了过来。
“陈兄，非去不可么？”
陈楚点了点头，接过长刀收在腰间。
“下面的事情，便由劳伯彦安排了。”陈楚抱拳一礼，而后转身跨上战马。
“千万小心，你是一军之长，也是整个复州的希望。”孙珂大声说道。
“我的确是黑旗军总长。”
陈楚在马上点了点头，而后用马鞭指向军令司山坡的后方，举目可见的远处，有一片空地，上面堆满了从复州各个村庄运来的补给。
那里是后勤集散点，整个复州的百姓都被动员了起来，以各个村落的农会为单位，密密麻麻地人群推着板车，一遍遍地替军方输送着货物。
运输队里有须发皆白的老人，也有背着稚童的妇孺，他们当中很多人，即便是没有接到后勤司的订单，也主动把家里的粮食送了过来。
辽东的穷苦百姓如同在溺水之前，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为了不让这根稻草折断，所有的底层大众都拼命地滋养着它。
“陈某人其实无足轻重，他们才是复州的希望，伯彦，死的意义有很多种，但为了他们而死，那意义便是泰山之重。”
说罢，陈楚策马向前，离开了军令司，二百多名精锐的夜枭卫紧随其后，往游骑兵开辟的浮桥通道而去。
。。。。
火器阵地，火弩流星之前，莱杨举起了令旗，他眼角还残留着泪痕，但他的内心却如同钢铁般坚定。
水师舰队一次卑鄙的偷袭可以杀死大半的军士，但却无法扑灭幸存者的怒火。
工匠们熟练地按照火弩流星发明者生前确定的步骤，将粗壮的飞火箭填入了十二根并排的铸铁管中。
“装填完毕！”
莱杨目光看了一眼骆希德，后者点了点头。
他随后鼓起了浑身地力气，大力麾下手中的令旗。
“放！”
发射管后冒气了滋滋的青烟，五息过后，飞火箭呼啸而出，在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在升高到极致时，分级装药猛地炸响，飞火箭的推进部成功脱离，上半段的战斗部又炸出一团火焰，猛地加速冲向福建水师的旗舰平江号，——一艘三桅硬帆沙船。
十二根飞火箭精准地成矩形覆盖了沈有容的旗舰，沙船两侧爆起巨大的水柱。落点在船上的飞火箭没有命中收起了船帆，而是倾斜着扎在了甲板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宋御史衣衫不整地冲出了船舱，三名更加衣衫单薄的军妓，捂着胸口紧紧跟了出来。
沈有容在舰桥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宋大人，你可真会过日子。”
“武夫！刚才是什么动静！”
“一个警告。”
“什么警告？谁敢警告我大明水师！”
“你很快就知道了。”沈有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前方那六根扎在甲板上的飞火箭，水兵们聚拢了过来，几个胆大的想要上前看个究竟。
在他们的认知中，除了重炮之外，飞火箭不可能飞行那么长的距离。大明的一窝蜂，最多也只有三百步的射程，这还是没有克扣材料的情况之下的完美状态。
一名把总急匆匆地跑到了沈有容面前：
“启禀都督，这几根飞火箭是从右岸黑旗。。。乱兵的火器阵地上发来的。”
一听到是从被水师炮火洗过两轮的火器阵地上发来的，宋御史立刻张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咆哮道：“怎么回事，那些逆匪不是被舰队轰过一轮了吗！那些贱民是怎么活下来的！”
忽然，甲板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发烟了，这些飞火箭发烟了！”
六根扎在甲板上的飞火箭，黄色的烟从身管顶部冒了出来，滋滋作响。
“是毒烟弹！”水兵们立刻认出了这种烟气，这种由砒霜和硫磺制成的弹药，曾经少量装备大明的精锐部队，而福建水师，也曾经少量配发过。
水兵们惊恐地喊了起来，各自散开去找湿抹布。
而沈有容却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思索着什么。
宋御史一听是‘毒烟弹’，也变得慌张了起来，自己身上却没有多少衣物，他便直接一把抢过身后女伴的肚兜，捂在了鼻子上。
“呀！”几名军妓惊恐地怪叫了起来。
却见宋御史用肚兜捂着鼻子，嘴里发出公鸭似地声音：
“逆民作乱，武夫，你速速让舰队再次炮轰过去呀！”
“这是陈楚的警告。”沈有容平静地说道，他瞥了一眼清河左岸，暗叹了一口气。
“他们能够把发烟箭送到这里，那想必也能送别的过来，我福建水师，此刻已然只有后撤一条路。”
“后撤？武夫，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是刚才在船舱里还来不及泄了阳气，还是被肚兜的香味刺激了命根，这名朝廷御史好似一条发情的公狗般，鼓起了勇气。
“几根破箭，整个福建水师就退了，你这是在丢我天朝国威！”
“水师如今在浅海收帆抛锚，若是要再次转动炮口，势必要再次起锚，扬帆，顺着风口回转船身，这个时间已经够他们射出七八轮飞火箭的了。”
“我看你就是畏战！”
刺啦一声，尚方宝剑出鞘。宋御史也顾不上颜面，他穿着一条短裤，一手捂着肚兜，另一手举剑朝向沈有容。
“本官命令你，转身开炮！那些乱民能有多少火器，让你怕成这样？”
“既如此。。。”沈有容仰头叹了口气，苦涩地摇了摇头：“也罢，本督遵命便是了。”
沈有容心中腹诽，福建水师光配属重炮的沙船也有近十艘，如今不过是损失大一些罢了。他心中暗暗叫苦，若是此次舰队之中出现什么损失，不知朝廷还能不能拨款补齐新舰。
千里镜后，骆希德的目光愈发寒冷。
陈楚给了他两个简单的命令，飞箭令传来了两张纸，分为天罡，地煞两部，一部写着：“仁至义尽”，另一部则写着：“血债血偿。”
火弩流星的警告射击，正是黑旗军对眼前这股友军最后的善意。只要沈有容能够停止炮击，或是让舰队返航，那两方之间的战争，可以留到明天。
而福建水师却选择重新装填火炮，并且起锚扬帆，开始再次朝左岸转向。
那便是要‘血债血偿’，既然尔等依旧觉得我等软弱可欺，那便统统留下吧！骆希德心中发狠，他收起了千里镜，拔出了腰间的战刀，指向海面上的福建水师
“按照先前天干阵位坐标，东风准备！”
东风，正是这二十六门“康格里夫火箭”在大明的新名字，骆希德不明白陈楚为何要起这个名字，但此时却觉得，这个名字有着一股内敛的凶猛气势。
东风尚未发射之时，看上去就是一辆宽板车上并排放着十根半铁管，更像是一种建材。可一旦下达开火命令，宽板车的上层面板就会慢慢抬起。
结合着在火弩流星上吸收的飞火箭技术，以及‘长钉’计划中的伏羲八卦测算阵图，东风在射程和火力上实现了火弩流星和‘长钉’之间的平衡。
火器兵们开始疯狂搅动发射车的转盘，二百六十根如同管风琴般的铸铁架开始缓缓上身，在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后，操作员固定了发射角度。
紧接着，工匠们把一根根前粗后细，箭簇肥大的飞火箭扣上了发射轨道。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
随着二十六声口令被匠人们大声嘶吼出来，骆希德冷冷地看了一眼福建水师，嘴里平静地说了一句：“开火。”
如同凄冷的风在尖啸，东风好似射出了二百六十条火龙。肥大笨重的箭簇此刻却如同一只只厚重的铁拳，精准地砸向海面之上，福建水师的中军大船。
福建水师官兵们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大船四周不停爆出水柱，而更多的东风火箭，则直接命中了船体。
肥大箭簇里的火药，比起先前的飞火箭，配方里多了珍贵的白糖。
在命中目标后会产生更加剧烈的爆炸，平江号沙船的三条桅杆几乎同时被炸的粉碎，沉重地船身甲板上爆出了数个大洞，第二轮东风火箭顺着空洞射入了平江号的舱底，引爆了下方储存的火药。
湛蓝的海面，顿时染上了一层橙红色的光芒，大明福建水师正在燃烧，他们为自己的错误，正在付出沉重的代价。
四周随行的辅船，慌乱地想要去营救从大船上跳下的水兵，这些辅船无法离开大船单独航行，所有的补给都需要依赖舰队中的沙船补充。
福建水师一百多艘辅船，开始自觉地在大船之间组成了环形阵列，试图为身后的大船编队阻拦一些火力，然而，海风中此时却传来了一阵嘹亮的歌声。
“爷爷生在辽东镇！
禀性生来要杀人！
先斩奴酋莽古泰！
再杀建州鸟真人！
官军临战杀同袍！
咱便送他见阎王！”
清河左岸，十多个临时变更命令，并快速获得超量装备的渔民协会武装擂响了战鼓，一支由近千艘改装渔船所编成的近海舰队，开始向燃烧的福建水师奔涌而去。
渔民协会的舰队里，除了舢板之外的每一艘渔船都配属了量产的廉价一窝蜂火器，在苦寒的辽东之地顽强生长的渔民们，在船头挺着光亮的胸膛，手里拿着精铁鱼叉，傲然而视，眼中满是对曾经官军的愤怒。
为了焚烧浮桥而全员阵亡的内河农渔会的事迹，在渔民们出发之前便已经由他们各自的农会政委传播了出去，而渔民们在看到官军水师朝黑旗军开炮之后，更是群情激奋到达了顶点。
这支舰队的头领，亦是新任的复州内河农渔会会长白英，一个年过中旬的资深渔夫，此时站在第一排渔船中央，大声拉起了渔歌号子。
复州渔民舰队如同骑兵冲锋一般，在海上列出了锋矢阵，顺着海风，以极快的速度毕竟了福建水师，前三排的渔船上的一窝蜂被同时点燃发射，杂乱而密集的火雨在一百步的距离上狂暴的倾斜在福建水师身上。
沈有容的整个舰队，就这样被点燃了，这支在澎湖击退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他们面对来自复州卫的怒火，毫无招架之力。
“弃船。”
熊熊燃烧的烈焰中，沈有容平静地向部署下达了军令。
平江号已经变成了两截，正在以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垂直向下沉去。
“都督，那你呢？”亲卫把总跪在了地上，焦急地喊道。
沈有容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了平江号的舰首甲板，这里的地板好似是刻意为他留着的一样，完好如初。
“带上宋大人，你们逃回去，大致是不会死的。”沈有容笑着说道。
“不——”
“这时军令，违令者斩。”
“我这边去杀了那个宋子文，那个狗东西。。。”
“不可！此事因我而起，你等不该承受这等罪过！”
沈有容平静地看向一旁角落里，卷缩着身体的宋子文，宋御史。他手里依旧牢牢捧着尚方宝剑，双眼无神为看向眼前，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
碰！
船头传来一声剧烈的碰撞声，连沈有容都差点一个趔趄摔倒，下一刻，五条黝黑的绳索摔上了甲板，端头锋利的铁钩牢牢卡主了栏杆。
“乱贼登船！”亲卫把总拔出战刀，一步护在沈有容面前。
十息不到，五个黑衣蒙面人灵巧地翻上了甲板，那把总怒喝一声，挥刀上前，却被领头一人随意地向前闪身，从他身侧跃过。
袖剑快速的从手腕弹出又收回，那把总便捂着喉头，痛苦地到了下去，第二名黑衣人快速上前，将袖剑轻轻送入了对方的后脑勺，了解了他的痛苦。
“你等何人？”沈有容神色冷峻，怒意横生。
领头的黑衣人留着高马尾，她拉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张娟秀的脸庞，却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说道：
“黑旗军情报司，锦衣暗卫，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