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探出了身子，一股恶风迎面吹来，眼前卷起了灰色的风沙。越来越近的黄色骑兵，就好像隐藏在浓雾中那样，若隐若现。
随后，一阵箭雨呼啸而至，八牙喇骑兵的怪叫声随着阵风传来，同时背后的炮击又开始了，而这一次，福建水师的目标，却是民团总队在海岸线上临时医院。
沈有容心底最后的良心，在此刻也化为了一片硝烟。
在几片帆布搭起的隔离间内，刘白正和两个医护女兵正在锯着一名战士血肉模糊的左小腿。
先前的炮击中，两枚开花弹落在了他的旗队中间，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很不幸，他必须截肢，小腿被浸泡了砒霜的弹片卡入了骨头。
幸运的是，他只要能活着回去，便可以从此退伍，领取一系列的军人补助。
而这时，炮弹呼啸着，正好落在了他们的身边。
“小心！”
刘白大吼了一声，扑到了伤兵身上。巨响短暂地让她丧失了听力，她本能地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身下的伤员，半晌过后，刘白缓缓起身。
四周的景象，却依旧和之前的景象大相径庭。民团总队的野战医院一片死寂，帆布帐篷消失了，两名帮她的医护兵依旧倒在了血泊里。
举目望去，刘白看不到一个站着的人类了。
“刘姑娘——”
担架之上，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
那个被自己护住的伤员，松了一口气，对方身上除了多了些泥土，并没有什么大碍。
“没事，我会救你！”
刘白不知从哪里鼓起一股勇气，开始四下摸索着可用的医疗用品。
“丫头，别管我了，快走——”
担架上的士兵，努力抬起手，将自己的身份木牌扔到了刘白面前。
“快走——”
“不行！”刘白激动地喊道，她从地上同伴的尸体上，摸到了一卷纱布和一瓶止血粉后，立刻站了转身站了起来，下一刻，她的瞳孔一阵紧缩。
“不——求求你不要。”刘白几乎是哀求地说道。
担架上的那名士兵，手里拿着一柄短刀，已经夹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趁着还能跑，把消息带出去。”士兵大睁着眼睛，绝望地向刘白说道。
他把刀锋嵌入了皮肤，缓缓张开了嘴：“农会万岁——”
热血在下一刻从士兵的颈部喷涌而出，如同在身下绽开了一朵鲜花。
刘白握着身份木牌，疯狂捶打着面前的担架，一直到满手都是鲜血，她冲向了海滩，披散着头发，向着海面上的福建水师大声咆哮。
“哼，有伤风化的东西，来人，那那个疯女人给本官轰了！”
水师旗舰上，宋御史捏了捏自己的八字胡，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看来关外辽东，还需要教化啊，居然能让女子做出这种事情，毫无伦理纲常可言。”
“本督倒是觉得，比起相夫教子，这种女人或许更有味道。”沈有容面无表情地说道
“哼，武夫！”
这时，甲板之上，传来了一阵骚动，水兵们大声呼喊起来：
“有人落水！不对，有人跳水！”
“怎么回事！”沈有容大步走下了舰桥，眼前却只看到了几张空荡荡的草席。
“那些人呢！”沈有容怒声呵斥道。先前从岸边接收的几个伤兵，此刻没有了踪影，只留下了几张收容他们的草席和凌乱的绑绳。
不一会儿，在一个把总的带领下，两名水兵被押到了沈有容面。
“大人，就是这两个解了那些人的绳子。”
沈有容走到水兵面前，目光扫过他们，是两个平平无奇的士卒。
“叫什么名字。”他沉着嗓门问道。
“王昌顺。”
“施清。”
沈有容冷哼一声，缓缓开口：
“浔海施氏，公然违抗军令，你可真给你家族长脸了。”
施清昂起头，满眼愤恨地看向沈有容：
“军门要斩便斩我一人，与昌顺无关，我是胁迫他的！”
“阿清，这时候你还说什么！”王昌顺大声叫道，他猛地站起身子，怒骂道：
“你个驴日的沈有容，炮弹不对着鞑子开，反而对着自家人，奶奶的那个狗御史是你老子不成！”
一旁的把总猛地拔出了长刀，怒声喝道：
“恶徒！居然口出狂言！”
“去你妈的！老子受够了！”
“昌顺！”
王昌顺铆足了劲，直接指头扎向了船外。
“别拦他！”沈有容怒喝道。
扑通，王昌顺跳下了甲板，坠入了海中。甲板上的水兵们即便是没有将令，他们也不准备阻拦。
沈有容转头看向施清，厉声问道：“你呢？”
施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悲怆地说道：
“当年军门领着我们在南海澎湖血战红夷，说什么绝不让外夷占我大明一寸国土，可如今，军门为何要帮助建奴占领整个辽东！”
沈有容目光一热，却感到背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看向自己，那人手中拿着象征着皇权的尚方宝剑，他不能让那把剑在这艘船上再杀人了。
“把他拉下去，关入底舱。”
“不劳军门动手。”施清惨然一笑：“若是军门还念旧情，就不要为难我儿子。告诉他，只告诉他，他爹是个罪人！”
说罢，施清站起了身，对着旗舰桅杆大喊一声：“兄弟们！不要再向自己人开炮了！”
碰！
施清一头撞了上去，血染桅杆。
沈有容觉得一阵眩晕，身体不由得向后晃了晃。这时，背后那阴森的声音响了起来：
“武夫！这几个贱民跑了就跑了，本官也不是小气之人。”
沈有容缓缓转过头，凶狠地眼神一瞬间全部投向了背后的御史，让他不由得一阵哆嗦。
“知道了，多谢大人。”
宋御史点了点头，转身便进了舱室。
“武夫就是武夫，回到按上我可得好好去绣坊去去晦气。”他自我安慰似地嘀咕道。
一片狼藉的海岸山，刘白发泄死的咆哮，直到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无力地瘫坐在了沙滩上，任由冰冷的海水鞭打自己的膝盖。
刘白就想这样一直坐下去，直到变成一具白骨。
所有的医疗物资都被炸毁，民团总队的医护兵只剩下了她，往日所有认识的人，阵亡了九成，她相信，很快那剩下的一成也要消失了，与其那样，还不如她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