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阮江,已是十点。
陈瑾瑜刚给学生上完语文课,准备回教师宿舍,便见苏安和张珩之两人立在教学楼下,远远望去,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安安?”
苏安笑着跑过去抱住了母亲:“妈,是我。”
陈瑾瑜惊喜万分:“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苏安趴在她肩上摇头:“没事,过来这边出差,就来陪你两天。”
陈瑾瑜虽然觉得奇怪,昨天才见了面,怎么今天就跑过来了,但高兴之余也没多想,拉着两个人就要回去。
“走,正好我今天没有课了,回宿舍给你们炒两个小菜!”
张珩之笑道:“陈老师,你跟苏安先回去吧,我去拜访一下其他老师,晚点过去了给你们电话。”
陈瑾瑜点头:“好孩子,老师们都在,去吧,见到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待张珩之走后,陈瑾瑜忽然往校门口走去,“我去买几个菜,你最喜欢扣三丝和糖醋排条,你今天还有工作吗?”
苏安挽着她的手,依偎在她肩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没有,今天,明天,我都可以陪着你。”
陈瑾瑜握着她的手,高兴得要说不出话来。
路过保安亭,保安大爷依旧是十年前那个刘爷爷。
“陈老师,安安回来啦?”
“刘爷爷好!”苏安挥了挥手。
“好,好好!眨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陈老师,有这闺女以后享福咯!”
陈瑾瑜眼中尽是自豪,将女儿拉紧了些,喃喃道:“是啊,安安是我的福气。”
苏安垂眸,看到母亲的手有些不自觉地颤抖,当即泪目。
母亲的害怕,从来不会说给她听。
就像当年,明明很想女儿陪在身边,却又害怕给不了她很好的生活,只能狠心把女儿往外推,自己一个人留在阮江,孤苦无依。
表面还是那个严肃认真的陈老师,回到家却每日以泪洗面。
她总是这样,一个人藏着所有心事。
哪怕当年叶穗找到阮江,当着她的面炫耀逼宫,把她的生活工作发到网上,任由不明真相的网友诋毁,甚至有人找到阮江中学亲自来谩骂,她也从未对苏庆国说过半分狠话。
可就是这样软弱善良的性子,才把自己逼出了抑郁症,若不是苏安回来,还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苏安想着这些,便心如刀割。
她揽着的母亲肩,轻声说道:“妈妈,你以后别离开我。”
陈瑾瑜笑了一声:“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母亲牵着她往菜市场走,苏安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时间点,学生都在上课,寂静的校门口,什么都没有。
但苏安觉得,刚刚似乎有人一直盯着她看。
感觉怪怪的。
回到妈妈小小的宿舍里,苏安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孤单又心酸的背影,她不禁考虑一个问题。
到底是把妈妈强行带到海城去,还是随妈妈回到阮江?
恰在这时,乔染打了电话过来。
“安安,你和周学长……怎么了?”
苏安愣了一下:“他找你了?”
回来的路上,她给周易发了信息,第一次撒了谎,说有紧急手术。
乔染迟疑片刻,说道:“他问了你阮江老家,还有阮江中学的地址……你是不是回阮江了?”
苏安呆了两秒,一个不敢相信的猜想忽然划过,她起身去窗户边往外看,楼下是一个篮球场,只有几个小男生在打球,除此,别无他人。
苏安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那头,乔染还在问她:“你们闹别扭了吗?”
苏安叹了口气:“没有,乔染,等我回去再跟你说吧。”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晚上,母亲依旧是习惯性早睡,苏安就挤到床上陪着她。
只是她完全没有睡意,心中惦记着周易,正想起身给他打个电话,忽然听到母亲尖叫着喊了一声:“安安!安安!”
苏安连忙放下手机,打开房间的灯,摇了摇母亲的肩膀:“妈?”
然而母亲没有醒,在梦里哭得很伤心,嘴里一直嗫嚅道:“安安,不要去……”
苏安用力摇了摇她:“妈,我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陈瑾瑜这才缓缓睁开眼,看了她半晌,神情有些呆滞:“安安,你别信你爸的话。”
苏安愣了片刻,将母亲抱在怀里。
又听着喃喃道:“安安,远离他们那些人好不好?那里面的人,都不是好人。”
一瞬间,苏安想起了那些年不堪的回忆,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下,她哭着说:“妈妈,我没走,你别怕。”
这一晚,苏安像小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哄一般,哄着母亲,直至她安然睡去。
第二天醒来,她盯着红肿的眼睛,母亲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张罗着要给她做扣三丝。
“你很久没有吃这道菜了吧,我刚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鸡脯肉,等会儿妈妈给你做。”
苏安眼眶微酸,没说已经有人亲自为她做过这道菜了。
她靠在厨房门边,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想着,周易为她下厨做扣三丝,是不是也是这样认真的模样。
然而越想他,心就越痛。
她头微微一仰,不让泪水掉落,故作镇静说道:“妈妈,我跟那个男孩子分手了。”
陈瑾瑜手中的菜刀微顿,抬头问她:“哪个?”
“就昨天跟你说的,那个明星。”
陈瑾瑜显然很意外:“怎么这么突然?”
苏安搬出想了一个晚上的理由:“也不是很突然,其实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闹矛盾,我想让他退出娱乐圈,他不愿意,但是妈妈你知道的,我很讨厌那个圈子。”
陈瑾瑜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切肉丝:“分了就分了吧,娱乐圈就那么大,万一遇上你爸……遇上他们那一家子,安安,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安安稳稳平平静静过自己的生活吧。”
苏安知道,提起苏庆国,她心中仍有恐惧。
“我明白,妈妈。”她上前抱着母亲,郑重承诺。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说道:“没事,不就是失恋吗,我女儿这么优秀,不怕找不到良人。”
这话说得,苏安开心得咯咯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又不自觉落下。
她想起周易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苏安,你微笑起来很好看。”
“真棒,我们苏医生很漂亮!”
“在我眼里,苏医生无所不能。”
“安安,你才是我的幸运。”
他总是无时无刻不在鼓励她前行,给予她最大的力量和安全感,像宠小孩子一样宠着她。
对不起,周槐南……
她趴在母亲肩上,偷偷掉了两滴眼泪,从鼻梁滑落,打湿了母亲的肩膀。
陈瑾瑜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情来,问了一句:“安安,那珩之那边……”
下午,张珩之买了很多东西过来,她很是欢喜,但是因为昨天苏安说的那些话,便没有再撮合两人,也没有留人家吃晚饭,心里过意不去。
苏安今日也明白了张珩之的心意,心里也隐隐有了决定。
她轻声说道:“妈妈,我现在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陈瑾瑜想着女儿刚失恋,确实也不适合立马谈,便道:“谈恋爱这件事,妈妈不逼你。”
苏安:“我明天会和他说清楚的,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就好,怎么说,他也是您最好最优秀的学生。”
陈瑾瑜却道:“不是,我最好最优秀的学生,是苏安同学。”
这一上午,母亲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一般,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眼里也有了笑容,苏安能感觉得到她的害怕在消失,心中既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母亲大概能打消疑虑,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
难过的是,她好像无法再选择周槐南了。
中午,当她顶着这样一双蜜桃似的肿眼,去见张珩之时,对方吓了一大跳。
“老……老师病情很严重了?”
苏安摇头:“应该没事了,谢谢你,班长。”
张珩之舒了一口气:“没事就好,那你眼睛……”
苏安摸了摸眼睛,不好意思地笑道:“可能昨晚没睡好,我们去篮球场那边逛逛吧,我妈说,吃了中饭再放我们走。”
张珩之自然很高兴:“好啊,昨天也没好好看看我们母校,甚是想念啊!”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除了上体育课自由活动的学生,操场上人不算太多。
体育老师还是当年的体育老师,两人路过时被捉了过去给学妹们打鸡血。
“同学们今天有福了,我们阮江中学十年前的双学霸,可不多见啊!”
苏安没想到会碰到这事,急得低声连喊:“李老师……李老师……你别乱来哈!”
“这么大人了,怕什么?”李老师不管不顾拉着她上前,给一众学弟学妹们自豪介绍:“这位,苏安学姐,协医大博士毕业,现在是海城仁华医院最年轻的普外科主任医师,厉害吧?”
年轻的学弟学妹们发出尖叫声:“哇!学姐厉害!”
苏安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倒是一旁张珩之笔挺站着,看着她浅笑。
只听李老师又继续介绍:“这位是你们张珩之学长,当年也是稳坐年级第一,美国杜克大学高材生,也是我们阮江中学的骄傲!”
掌声响起,“哇!学长厉害!”
李老师:“两位不给学弟学妹们加油打打气?”
苏安望着那些青春年少的面孔,不禁感慨时光飞逝。
“加油!我其实也考过倒数几名,但你们要永远相信,自己是最棒的!”
操场上调皮的男生齐齐喊:“谢谢苏学姐!”
张珩之也简单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两人正要离开,有人忽然问道:“苏学姐,张学长!你们在谈恋爱吗?”
苏安:“……”
连忙摆手:“没有!你们别乱想,也别乱来啊!”
说完,连自己都笑了。
一众学生却哈哈笑了,显然不信。
直到体育老师一道眼神杀来:“看到没,你们要想早恋,怎么地也得是你们苏学姐张学长这种成绩。”
眼见老李越说越乱,苏安赶紧溜了。
直到篮球场,在台阶上坐下,看着远处围着老李闹腾的小屁孩们,忽然有些羡慕。
她的高中生活,其实并不怎么快乐。
张珩之跟了过来,给她递了一瓶水,在她身旁坐下。
两人望着操场的一景一物,各有所思。
“你以前,并不喜欢上老李的课,宁愿躲在树下看书,也不会去跑步。”
张珩之忽然说道。
苏安看向他:“是吗?可能那时候成绩太差,着急了吧。”
张珩之笑:“嗯,你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苏安撑着下巴回忆:“好像是这样。”
“其实……我很懂你的心情。”
苏安歪头看向张珩之。
他说:“苏安,其实当年,那个女人找陈老师的时候,我也在场。”
苏安一瞬间便愣住了。
张珩之回忆,那是初三那年,叶穗挺着大肚子来学校找陈瑾瑜,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逼迫她离婚,当时张珩之就躲在教职工宿舍楼后面。
陈瑾瑜从头到尾都只说一句:“你别动了胎气。”
张珩之气不过,那个女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却仿佛一点教养都没有,当即跳了出来把陈瑾瑜护在身后,又叫来不少学生,那女人见人多,估计心虚了,灰溜溜走了。
但是没过多久,就陆续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人来学校找陈瑾瑜,怒骂她已经和苏庆国离婚了,怎么还不放过她们女神!
那个时候,张珩之才知道,那个大肚子女人是一个当红女星。
只可惜,陈瑾瑜太善良,任由他们操控网络舆论,诋毁她的名声,甚至污蔑她在阮江另外有了家庭,才不愿意去海城,这些指鹿为马的谣言越传越离谱。
到最后,陈瑾瑜不得不选择跟苏庆国低调离婚,事情才得以消停。
但这起网络暴力对陈瑾瑜造成的伤害,是永久的,以至于她一听到娱乐圈这三个字,便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回忆起这段岁月,苏安低头,忍不住痛哭。
当年的她,对这些事情毫无知晓,被苏庆国带到海城,逼迫她学那些不感兴趣的钢琴、舞蹈,一心想让她往娱乐圈发展,甚至还有叶穗请来的记者,报道记录她这个继女和积木相处融洽的假新闻。
那一年,在闪光灯下,她甚至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就像一个娃娃,被人操控着。
那时候,她唯一的光,便是周槐南。
而远在阮江的母亲,也同样遭受抑郁症的困扰,几次自杀,都是舅舅及时发现。
所以她才迫不及待想回到母亲身边。
好在叶穗那个时候也容不下她的存在了,恰好产后复出,拍了一部很不错的电影,给苏庆国赚了不少钱,又吹吹耳边风,苏庆国觉得她确实不是当明星的料,才放她回了阮江。
后来,在苏安和舅舅一家人的陪伴下,母亲的抑郁症总算逐渐好了起来。
只是对娱乐圈那些人,讳莫如深。
苏安曾天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母亲应该看淡了,会接受她跟周易在一起。
但如今看来,母亲内心深处,还是放不下过往。
张珩之却不觉得,他说:“陈老师应该已经走出了那段痛苦的婚姻,她现在,心里只放不下你,相信你过得好,陈老师就会一直好的。”
他很了解自己这位恩师,从初一到高三,她一直都是自己班主任。
甚至可以说,是他半个母亲。
初二那年,张珩之母亲病逝,自此他与父亲相依为命,正值叛逆期的张珩之也颓废了一段时间,成绩差得要命,是陈老师鼓励他走出悲痛,重新面对生活。
“在我眼里,陈老师就跟我母亲一样,她很善良,把每一个学生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我妈刚过世那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但是陈老师知道后,对我很照顾,还专门找我父亲谈话,希望他能好好培养我,她说我是很聪明的一个学生。”
苏安没有想到,张珩之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或许是同病相怜,她看张珩之的眼神,也没有那么陌生了。
“你知道吗,你以前还没回阮江的时候,我们就常听陈老师提起你,说她的女儿,聪明伶俐、乖巧漂亮,说真的,从来没见到,哪个父母会这样夸自己孩子,毕竟从小长大,我们父母都只会夸别人家的孩子。”
苏安不禁笑出声:“我妈这样说我?”
张珩之仰头喝了一口水,笑:“对啊,所以我们班,很多人都期待见到你,当你真正来的时候,大家又觉得,和陈老师描述得不一样啊。”
“其他点都没说错,就是有点冷漠。”
“但我觉得,陈老师应该说的也没错,真正的苏安,就是陈老师眼里的样子。”
有那么一刹那,苏安仿佛看到了周易。
但她清楚明白,眼前人,不是周易。
她愣了半晌,凝望着张珩之,轻声道:“对不起,班长。”
张珩之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故作轻松一笑:“我明白的,苏安,你有喜欢的人,对不对?”
这样优秀的女孩子,会一个人这么多年,除了和他一样心里藏了一个人,还能有什么呢。
他早该知道的。
苏安心中愧疚,虽然会放下周易,但她也没有考虑过要跟张珩之在一起。
用暗恋换来的爱情太苦,太不公平。
张珩之说:“没关系,苏安,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很开心。”
张珩之去取车的时候,苏安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吹风,她望着这个美丽的阮江中学,忽然想。
如果,她从来没有跟苏庆国去海城,就不会去海城中学,这样,也就不会遇上周槐南了。
或许,在阮江中学,她真的也会喜欢上张珩之。
但是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她的一生,好像就是为了遇见周槐南,爱上周槐南……
苏安笑了笑,这是一个,念起来都会让人开心一笑的名字。
所以,她从来不后悔遇见他,爱上他。
哪怕现在,很痛苦很难熬。
很不舍……
苏安抱着膝盖低低哭泣,她不知道自己今日做的选择对不对,可是她知道,她要永远失去周槐南了。
泪眼模糊时,放在兜里的手机铃声响起。
她抽噎了两声,没有看来电提示,直接接通了电话。
“喂?”
“苏安,为什么哭?”
熟悉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苏安顿时破防,泪如雨下,下意识望了四周一眼,最后在篮球场右边的一棵香樟树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靠着树干直勾勾望着她。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可是她一眼认出,那是周槐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