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80已改。
昏暗的地牢里,环境格外的静谧,除了滴答滴答,不知从什么地方溅落的水声,周围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
许久之后,黑暗的深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顾欢走的很慢,这是她曾无数次来过的地方,如今却有些近乡情怯的莫名的胆怯感,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松了又握紧,握紧又松开,昭示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但她要走的路并不长,很快的还是走到了地牢正中,一个不大的水池旁边。
池子里的水出奇的混浊,看着像是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尤其是在这样幽暗的光线下去看,更是格外的幽深。
顾欢在等。
只是等了许久,水面仍旧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
她知道那个人肯定已经知道她来了,她的脚步声放的这样重,他不可能听不见。
之所以不出来,只有一个原因。
他不想见她。
她又耐着心思等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强压着复杂的心绪,将声音放平:“季云深,你出来,我们谈谈。”
她刚从酆都回来,从叶妩那里得到了一个震惊万分的消息,所以迫不及待的冲了回来,就是想跟他确定事情的真实性。
可惜,她说完话后,四周仍旧是一片寂静,根本无人应和。甚至连她熟悉的锁链的对撞声都没有在耳边响起来。
顾欢的眉头皱了起来。
在魔界,从来没有人敢无视她的话。她是魔界的长公主,也是他们下一任的主人。哪个人看了她不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就连季云深,平日里都是对她予取予求,从未违背过她的意思。
顾欢这才感觉到了一丝的不寻常。
这四周是不是安静的太过分了,许久没有踏足这里,平常应该有的守卫怎么不见了踪影。
“来人……”
“来人哪!”
周围无人应声,顾欢仿佛听到有细微的喘息声透过层层水纹慢慢的荡了上来,与此同时,在浑浊的水面上,渐渐的散发出一种浅浅的,但仔细嗅去,感觉并不好闻的腐朽的气息。
顾欢终于站不住了,她三两步走到池子的边缘,那种腐烂的味道瞬间清晰了许多。
并不仅仅是池中海草腐烂的腥臭,在这之下,分明还掩藏着其它的东西。
“季云深!”顾欢焦急的呼唤了两声,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跳进了
池水里。
刚入水的一刹那,顾欢便觉得不好。
这池子究竟是多久没有清理了,原本清澈见底的水池只剩下了一池浑浊的污水,味道让人窒息,甚至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进入水中后视线也是灰蒙蒙的,偶尔有断裂腐臭的一团团水草从她的脸颊边经过,看起来也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这样的水质,别说是鲛人,便是普通的鱼类,只怕也待不得。
可她养过鲛人,知道鲛人最是娇气,水太凉不行,太热也不行,一定要干干净净的随时轮换着的活水才最相宜。
想到此处,顾欢心头倏地一沉。
季云深……
不会是出事了吧。
她加快速度往水底游去,那种压抑的喘息声在水中被放大了许多,像是某种痛苦的低吟,鼓动着耳膜。顾欢迅速往声源处望去,拨开一簇簇植物的残骸,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季云深的身影。
怪不得一开始没有寻到他……
季云深的半个身体已经被水生植物缠绕了大半,黑乎乎的甚至带着粘液的水草遮在他的胸口跟小腹,原本流畅修长的鱼尾紧紧的蜷缩成了一团。
顾欢二话不说立刻将鲛人抱起,浮出了水面。
出水的那一刻,顾欢这才看清他此时的模样。
眼前的季云深,已经与曾经在星落峰上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若非顾欢从他的喘息声判断他的位置,季云深几乎已经跟埋了他半个身体的污泥融为一体,而今即使趟出水面,他的头发上也密密麻麻地沾满了碎裂的海草,清俊的脸颊干瘦苍白,覆了一层的脏污。
长长的睫毛紧紧的闭着,呼吸沉闷而又缓慢,若非顾欢法力强悍,唤作旁人,只怕已经将这个胸口连半点起伏都没有的鲛人看成了死物。
即便如此,顾欢也能看出生命在他的身上流逝的飞快,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顾欢怔了一下,双臂一紧,抱着他往岸边飞去。
禁锢鲛人的四肢的锁链在寂静的黑暗里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就算这样,季云深也没有一点要睁开眼睛的模样。
湿漉漉的池水从两个人的身上不停的滴落,就在这时,顾欢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定睛看去,才发现季云深的身上竟然都是纵横交错的伤痕,因为伤口几乎都集中在他的下半身,而他的鱼尾又是金红色,所以顾欢一开始才没有发觉。
如今的鱼尾已经失去了流光溢彩
的颜色,黯淡无光的鳞片之间布满了伤痕,甚至有的地方鳞片已经脱落了,上面也沾满淤泥跟水草的碎屑,但更多的地方,则已经腐烂。
“季云深,你醒醒。”顾欢大急。
手掌翻动,顾欢单手抱着没有反应的鲛人,另一只手则打出了一道道魔气,很快的,漆黑的锁链断裂成了无数段,跌落在了地上,
顾欢大踏步往外走,刚走两步,正巧撞上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地牢的监管者之一。
“殿下,你怎么来了。”魔卫一见顾欢抱着鲛人的架势,顿时吓得腿都软了,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放肆!你去了哪里?”伴随着她的厉喝,一道强劲的魔息瞬间缠绕上了魔卫的脖颈。那魔卫心神俱裂,恐惧的睁大了眼睛。
“殿下……饶命!”魔卫挣扎着扭动着身体,眼睛越瞪越大。
顾欢一松手,对方立刻软着身子摔倒在了地上。
“还不赶紧去找巫医,把他带到我房间。”
“是,是……”
魔卫连滚带爬的跑了。
顾欢的眸光仍旧凌厉,只是知道如今不是问责的时候,迅速抱着鲛人往房间飞掠而去。
等她将季云深放到床上不多时,魔族的巫医便也到了。
“这……”
巫医一见鲛人这凄惨的模样,愣住了。回头为难的看向顾欢。
“殿下,要你您先出去?小的先给他检查一下身体。”
“为何让我走?”顾欢也知道季云深如今的情形不太好,烦躁的皱了皱眉。
“这,您是女子,他是男子,不太方便……”
魔族之人,处事随性,对于男女大防一向看的很轻。但这巫医是人间界来的,最是注重这些繁文缛节。
顾欢不耐烦的出了门。
她倒没有直接在门口等,而是命人将那个守着地牢的魔卫捉到了面前。
适才情急,没来得及发作,但顾欢从来没想过要饶了他。
几个魔族将魔卫押着跪在地上,那魔卫额头上的冷汗都出来了,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惊惧的哆嗦着身子。
“说吧,去哪儿了?”
魔卫的嘴唇哆嗦了两下,试探的抬眸看了顾欢一眼。
他在思考对策,但顾欢并没有给他时间。
一道掌风过去,魔卫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惊恐的看着跌落在地上的一只手臂。黑血泼在地上,周围的人都是心头一震。
“
我记得负责看守季云深的,有两个人……”
顾欢眉峰微压,不必那哀嚎着的魔卫再说什么,已经有负责整个地牢的首领向前匍匐两下,跪到了顾欢的面前。
“殿下饶命……都是属下看管不严。”
从这人恐惧的语气里,顾欢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几年前她将季云深从无妄海带回来以后,便将他关进了这个地牢里。顾欢怨恨他当初害死了师尊肖衍之,又觉得是她自己引狼入室,这才害的师尊身死,想起来便觉得愤怒难当,会失去理智一般在他身上发泄着她的痛苦。
直到心中的怨气慢慢的消散,才会将受了伤的鲛人丢给巫医诊治。
周而复始。
可是后来,顾欢突然不再去寻季云深的麻烦。
时间久了,手底下的人以为她是忘了这人,便起了倦怠的心思。
以前地牢里的池水,送去的吃食,无不精细,后来慢慢的,池水成了混浊的臭水,至于吃的,也是守卫们想起来,或者是季云深听话的时候,赏赐出来的一点渣滓罢了。
“什么叫……听话的时候?”顾欢咬牙切齿,一脚踢到了那个首领的背上,将他踢的翻了好几个跟头。
首领头破血流,但又迅速的跪了回来:“就是……是这魔卫,私自……私自用刑,逼迫鲛人流泪,以获得珍珠。而且,鲛人的鳞片,也是他们取的……”
顾欢瞬间心头火起。
首领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体突然间变得不对劲起来,浑身上下燥热无比。
还没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体已经被一团黑色的烈焰给包围住了。
那人目眦欲裂,刷的站了起来,他想跟顾欢求饶,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就化作了一团飞灰。
跪在地上的魔卫看的呆住了,一瞬间如坠冰窖。
那首领并不是始作俑者,就已经被顾欢二话不说给处置了,那他,还能有活路吗?
可以他的修为,根本就不可能逃脱。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魔卫涕泪横流,语不成调的不停的在地上叩头。
“珍珠和鳞片呢……”顾欢的语气还算冷静。
“在这里,在这里。”魔卫慌乱的用一只手去掏胸口,几片金红色的鱼鳞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同时,魔卫还掏出了几颗金色的灿灿发光的珠子来。
顾欢的视线落在他的掌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难看起来。
她一把夺过了那
几颗珍珠。
“这是那鲛人的眼泪?”
“是……那鲛人倔强,只……只取到这几颗……”
“该死!”顾欢回过神来,猛地一掌砸在那魔卫的头顶,霎那间魔卫也如刚才负责地牢的首领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
负责羁押那魔卫的几个侍从齐齐后退了一步,一个个都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这大公主似乎从人间界回来之后,性情愈发的喜怒无常,暴戾了许多。
“都退下去。”
顾欢一声令下,众人立刻如鸟兽状,一刻不停的散去了。
在属下都走光了以后,顾欢这才倒退了两步,呆呆的看着手心的珍珠,流露出一丝曾经在星落峰上时的脆弱的神情出来。
她认得这珍珠的颜色。
曾经在星落峰的时候,她也曾有过一串这种珍珠做的手串。
那时她离家不久,跟着师尊来到了星落峰上修炼。师尊只指导了她很短的一段时间,便有事离开了,只剩下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待在峰上。
那次,师尊离去的时间很长。
时间长了,负责洒扫的仆役见她年纪小好欺负,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在宗门里领取的物资,被他们侵占了大半。她在家里被父母宠坏了,吃不下这样的亏,跟人闹了一通,结果却传出来谣言,说她年纪小心肠毒,对待峰上的侍从狠心连条活路都不给。
她那时候的年纪跟宗主的独女南宫轻相似,宗门里的人偏爱将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常常为了贬低她抬高南宫轻。
再后来,师尊突然回来了。而且性情大变,不再总是想着让她日夜不停的修炼,好像一夕之间成了慈父一般,对她的情绪格外的上心。比以往关心她许多。
但凡是她想要的,无不应允。峰里欺负她的仆役也不见了,整个碧落峰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顾欢活的自由又快活,师尊在宗主地位又高,就连宗主都要礼让三分。宗门子弟再不敢轻视她,不过也正因如此,南宫轻也跟她暗暗较上了劲。
当时两个人年纪都不大,衣食住行都要比较一番才行。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南宫轻得到了一串青碧色的绚丽多彩的珠子。
顾欢当时一见就喜欢上了,转头就跟肖衍之抱着大腿哭诉,羡慕的不行。
她记得那时肖衍之说过,那是鲛人泪,可遇不可求。他可以帮她寻别的珠子来,可是她那时被肖衍之惯坏了,也不知鲛人泪是何等
的珍贵。只是不依不饶的,在梦里都吵着要珍珠手串。
再后来……
她便得到了一串,金色的,带着一点点金红色纹路的珠子。
可是当时她是怎么反应的来着……
顾欢从记忆深处挖掘着当初的一点一滴。
她嫌弃这手串不如南宫轻的好看,委屈巴巴的收了起来,可是从来没有在人前戴过,直接压了箱底。
所以她的那串珠子……
是当初季云深……
顾欢心中抽痛,忽然间不敢往下深思。可她闭上眼睛,脑海却忍不住翻涌起汹涌的浪潮来。
想要鲛人流泪,除非是痛到了极致,当初她曾对季云深动过几次鞭子,可鞭子抽的身上,即使鲜血横流,那人也只是痛苦而又冷淡的看着她,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要流泪的样子。
是啊,他那般倔强,要想让他流泪,该得有多疼啊。
顾欢又想到了他的丢失的鳞片,跟鳞片之间,深可见骨的伤痕。突然间恨不得将已经化为灰烬的魔卫再弄出来,也狠狠的鞭笞一顿。
就在这时,顾欢听到巫医的传讯,知道是他从房间出来了,立刻摇身回到了住处。
“巫医,他怎么样了……”顾欢紧张的问。
巫医摇摇头:“不太好。”
顾欢掌心的珍珠攥紧了,语气压的很沉:“怎么回事?”
“伤势太重,妖力溃散,死是早晚的事。”
顾欢脸色顿变,呼吸都紧上了几分:“有救吗?”
巫医疑惑的抬了抬眸,他还是第一次在顾欢的脸上看到焦急的表情。听说这大公主前段时间机缘巧合去人间走了一遭,果然回来后变得不一样了。
“这鲛人浑身血液几乎快要流尽了,全靠残存的妖力保留着最后一口气呢。殿下若要救他,可再去寻一只鲛人来,换了鲛人血,便能起死回生。”
“不行。”顾欢断然拒绝。
不是她不想,而是他太了解季云深了。
他当初潜伏在清澜宗,为的就是救出被宗门里囚禁的鲛人,后来之所以能将他带到魔族里来,也是她派人从人间界捉了落单的小鲛人换来的。
她曾听那小鲛人说过,季云深本来是鲛人族族长养大,也是鲛族下一任的继承人。他将所有的鲛族视为自己的臣民,若是真的给他换了鲛人血,别说他不能接受,说不定醒来,还会恨上自己。
顾欢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件比欺辱他更加严重的事。
“我的血不行吗?”顾欢追问。
“鲛人血与魔族的血怎能想通……除非……”
……
季云深从昏迷中终于清醒过来。
天色昏暗,寒蛩悲鸣,季云深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视线上方,有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错觉。
房间的一侧,阴影里正站着一个轮廓熟悉的人,身姿窈窕,亭亭玉立,很明显是个女子的影子。
季云深搭在床边的手指微不可查的颤了颤,身体挣扎着往后挪了几下。
顾欢自然看出了他逃避的动作。
她没有动。
彼此间的呼吸都黑暗里都被放大了许多,顾欢很紧张,尽管许多被她忽略了的细节在这一刻,都已经填充进了她的脑子里。对于她想知道的事,心里也一定有了答案。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吓到床上的人一样,用轻的不能再轻的语气开口。
“季云深,当初在星落峰,南宫穆说,是你杀了师尊……后来,我带你回魔族,你承认了。”
季云深的呼吸一下子变重了,忍不住扶着床边,重重的咳了几声。
顾欢的几步上前趴在他的床边,用近乎于哀求的语气问他:“如今我再问你一次,是真的吗?”
“是……”季云深猛咳了两声,嘶哑着嗓音,挤出了这一个字。
其实这样的问题,顾欢曾经问过他许多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他知道接下来,顾欢就该对着他猛发脾气,甚至会对他动手。
可他……身体残败至此,已经不在乎了。
可没想到的是,顾欢居然没有动,反而在黑暗里,她的视线仍旧沉沉的,压迫感十足的放在了他的身上。
“是什么时候呢?季云深,你是什么时候杀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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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深怔住了。
有一瞬间无法呼吸。
之前两个人都是在默认,当初肖衍之死在了顾欢从泽无国回来之后,可是如今,她突然提及这个问题,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季云深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用近乎于逃避的方式转过身去,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顾欢却不依不饶。
她从怀里掏出了几颗串在一起的珍珠,在珍珠出来的一瞬间,黑暗的房间一下子就被珠光照亮了。
季云深想假装看不见都难。
他心跳如鼓,身体上的疼痛好像在珍珠出来的这一刻通通消失了,他突然不想再看到顾欢,想要立刻逃离她的面前。
可他从来不知道,从小养大的女孩居然这般的咄咄逼人。
她将珍珠摊在他的面前,轻轻问他。
“在小时候,会怕我想家,将我搂在怀里哄睡的人是谁?”
“手把手教我剑诀,知道我喜欢练毒不仅没有怪我,还帮我四处收集毒草的人是谁?”
“在我成年的时候,亲手做长寿面给我,在我跟南宫轻攀比的时候,打开私库任我挑选,甚至在我历练的时候,还要偷偷跟在我背后的人是谁?”
“是季云深?还是肖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