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所讲的礼数尊卑,其实更类乎一种律令,它能赋予一小部分人以天生的阶级特权,令其得以名正言顺地匡束他人。
    很庆幸,江简宁就属于这一小部分人。
    所以当江絮想与他叫板时,他甚至连眉都未抬,自然便有丫鬟婆子惊慌失措地扑上来要捂她的嘴。
    疯了么,敢忤逆世子爷!
    而江絮从前见惯了江简宁温温和和的样子,也万勿想到他会骤然发作。
    她被捂住嘴按在地上时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太疼了。
    从前她是父母娇生惯养的乖宝宝,后来穿成了正经八百的小姐,更没吃什么苦——那婆子粗糙的手捏着她,竟浑如铁钳般使她挣脱不得。
    她叫人扣着,听清江简宁慢声吩咐:“……你既是真心待他,我将你调去别处伺候,也省得你留在这里叫人疑心。”
    桃苏却迟疑地抬起头,她抿着唇看向江絮,眼里蓄着一汪依依不舍——她既没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将江絮望着。
    只那一眼,江絮便什么都不顾了。她剧烈地挣扎起来,丫鬟婆子们不知所措地看着世子,见世子不叫制止,也就顺然地松了手。
    “我不同意!”江絮嚷道:“桃苏是我的贴身丫鬟,我不许你就这么将她调去别处!”
    江简宁叹了口气。他是垂着眼看她,长睫覆着浅透的瞳仁,有种清冷的悲悯感:“你留她,又不信她,何必再互相折磨,两厢放过不好么?”
    江絮本就起了悔意,被江简宁这样一问,更忍不住要回忆起桃苏待她的好……她一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桃苏呀!
    她们一起吃糕点,一起唠闲话,桃苏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事事顺她心意的小姐妹。
    这样的桃苏怎么可能会背叛她呢?
    江絮一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好像要把近来的委屈都哭出来:“我信她,我信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料事如神的女主角、是否真能依照常理预判书中世界。
    江絮觉得自己仿佛被拍在砧板上的肉,那些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割着她,叫她抬不起头,可她一转眼,又见桃苏含着泪看她。
    她看见江简宁的衣角从面前翩然而过:“带进来吧,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江絮忙不迭起身——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一直引以自矜的身份,她跟在这个注定早死的弟弟身后,心有惶惑、心有悔恨。
    还有一点点奇异的依赖。
    如果不是江简宁,她一定要因为错判失去桃苏了……再者她把这事闹到台面上,那么多人都在看着她,是因为有江简宁开口递了台阶,才得以叫她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回到屋里。
    一开始,她又何苦要去棒打这对儿鸳鸯呢?
    如果桃苏真是江简宁的眼线,江简宁又怎会不趁这个机会将她要回院里呢?
    江絮想通后只觉得懊悔万分,连带着人都消停了不少。江简宁坐在主位,叫一干涉事人等站在下面候着,于是江絮亲自过来给这个世子弟弟倒了茶。
    “方才是我太急了,”她垂着头:“往后桃苏与他相好我不再干涉,只不要把她调离才好。”
    “我只是不明白。”江简宁换了个姿势,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江絮:“姐姐防着我什么?日后夫人为你择个良婿,与侯府结姻亲之好,也是给做弟弟的添一层助力。”
    “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放眼线盯着你?”
    江絮杵在原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根本揣摩不透古人的心思,便猜想这时的兄弟姊妹之间大抵就如现代社会争房产的儿女一般。
    腌臜心机被人如此平铺在天光底下,她实在情难自容。
    江简宁见她神情变换,就知江絮已心旌不定。他便遣散了旁人,只留江絮在此,又换了一副温和口吻:“你是我阿姐,我才愿意掏心窝与你说这些话,接下来的话我不愿有第二个人听见。”
    江絮似懂非懂地抬起头,与江简宁温柔又包容的目光相接。
    “若真有人会对阿姐产生威胁,也只会是夫人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江简宁轻言细声,仿若夜里蛊惑书生的狐妖,轻而易举便攫取了江絮的心神:“我仍是陛下御封的世子,可夫人有了亲骨肉,又怎会再疼爱阿姐如初呢?”
    “届时再将阿姐送回姨娘膝下,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没有了。”
    江絮浑身一抖,落下冷汗来。
    她知道小林氏这胎定然生不下来,可孩子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掉的,她已全然记不清了,现下被江简宁一提点,她才猛然醒悟。
    江简宁不会出手、江疾亦不需要出手,害小林氏落胎的还会是谁?
    ……是她。
    这个孩子若生下来,只要江简宁不死,世子之位便稳如泰山,可夫人还会再养着一个抱养来的嫡女么?
    不会的,到时她将是最先被舍弃掉的那枚棋子。
    江絮大喜大悲过后,便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她并未想到世事竟要逼她亲手去害人。她看向江简宁,无助地问道:“我该怎么办?”
    江简宁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唇角:“这便要问阿姐了,阿姐还有什么亲信可以托付,能处理这些阴私事?”
    江絮茫然地摇摇头:“……我没有,我……桃苏或许算一个,可她要对我伤心了。”
    江简宁但笑不语——他知道江絮从此便要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了。
    取得一个人的信任其实很容易:只消先截断了他的路、再递过来一个台阶,于是即便前路已挖好了坑,他也会乖乖巡着预先设定好的路走下去。
    江絮已踏上他摆弄好的路,便是再想回头,也由不得她了。
    江简宁却不回她的问询,只施施然起身:“好阿姐,桃苏那边我替你担着,便说是你苦求我才放她一马,可你需记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日后想倚仗她,便要将她当做心腹看待。”
    江絮点头如捣蒜:“我记得了。”
    “夫人那边,只看你命里有没有了。”江简宁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不做打算,神佛难救。”
    江絮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都无比心安,可她又觉得惋惜。
    这样聪慧又善良的孩子,怎么就落得个那样的下场呢?
    *
    从那日江简宁与江絮在房门口对呛之后,传言便比早春飞絮吹得还要快些,连江疾在偏院都听说了他二人不和的消息。
    入夜知惆掌灯,笑嘻嘻与主子闲聊道:“小姐与您关系亲热,世子便是孤家寡人了,您应该高兴才是。”
    江疾捏着眉心:“……我觉得不对。”
    可他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以江絮那冲动易怒的性情,二人闹起来的确情有可原。
    江疾拿着书,翻来覆去地看不下去——先生清正廉直,并不因江简宁世子的身份便偏帮他,对他也十足耐心,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近来万事甚至都有些好过头了。
    江疾不信他能有这样的好运。
    他思来想去仍心神不宁,索性便下地趿拉了鞋子出门,叫冷风吹了吹,才回了榻上准备就寝。
    可不知是不是被风吹了受凉,江疾这一宿睡得都不安生。
    又做梦了。
    梦里三月阳春,他在一处湖心亭里站着,湖上风大,四面碧波如凉绸。他听见有人在笑,无忧无虑的,语气亲昵又自然:“阿疾你快过来看!”
    江疾一转头,见天边曳着一尾风筝,而筝线牵在一团模糊飘离的影子手中。那影子白茫茫的,像是一捧雾,又有轻快的风响:“好看吗?”
    他看不清影子的脸,心头却莫名浮上来个名字咬在嘴边,可江疾还没来得及唤出声,霎时间风浪大作,他眼睁睁看着天阴欲摧,那团雾无声无息便叫浪给冲散了。
    而那浪不止,又化作一遮天蔽日咆哮的巨兽,张口吞向他——江疾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喘气。
    ……他竟无端觉得梦里那个人是江简宁。
    江疾坐了一会,嗤笑一声,旋即躺下。
    他怎么会觉得那个影子是江简宁?好端端的,他梦那晦气东西做什么?
    可干巴巴躺着,他又觉得浑身难受。脑子里时而是江简宁奚落的笑声,时而是先生教他读书的温厚诵声,到后来,又是白日里背的课业一页页从眼前闪过。
    江疾心烦意乱地在榻上坐了一会,见知惆还睡着,便自己偷偷点了一点豆火小灯拿出书继续翻看——可天黑火瞎,实在晃得他眼珠难受。
    第二日再看东西,便有些微妙重影。
    江简宁见他不住眨眼,开口笑话道:“你老眨什么眼?困了似的,难不成是周公在给你讲学?”
    他向来想说什么说什么,也不管说话的时机,先生的诵书声被他打断、戛然而止。
    江疾正想借机怼这挑拨生事的晦气东西一句,却听上席的先生先冷了声:“江疾。”
    江疾猛然抬头。
    平日里的先生常带笑容,看向他的目光是满带怜惜的。可如今他抬头望去,先生却面似寒霜,语带不兴。
    江疾心下一沉,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先生喝道:“小子狂悖!心有旁骛、不敬师长!”
    “去吧!”
    江疾一动不动。先生亦不再多言,只冷冰冰地看着他;气氛如此难堪,连江简宁也识趣儿地不再讲话。
    江疾枯坐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黄粱梦后、唯余失望。
    他最后看了一眼他从前那样敬爱的先生,起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