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并不表态,这老狐狸只夸赞了一句“少年英才”,再赐一盒点心便遣江简宁回去了。
    出宫的路上是周全亲自提着小食盒送他出宫门的。往来大臣尽皆侧目,暗地里琢磨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周全端着拂尘,他面盘圆润,笑起来便显得格外和气,提点道:“世子得皇后娘娘厚爱赐字是天大的福气,君后一体,世子日后更当仰受天恩呐。”
    江简宁当然应是,圣上装糊涂,他也装糊涂,反正他年纪小。
    他叫停淮接了赏赐,惯常达官贵人回敬宫里的太监们都是直接塞小荷包,可江简宁却叫只着人取了个耳包来。
    他递给周全:“公公带着这个回去吧,路上这样远,回去勿要吹冷风受凉。”
    周全接过耳包——驼子毛的,在这样的冷冬里实在是熨帖。他行走御前总要讲体面,不得穿得臃肿没个规矩,再者为陛下办事,奔波在外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所以有时他送那些老大臣们离开后,就一个人站在宫墙底下搓搓手,缓上一会儿出来,又是那位深不可测的大总管了。
    他捏着耳包,笑容里便带了点真切意思。
    送别小世子回去的路上,周全暗自琢磨。
    如今朝中暗潮涌动,三皇子薛敬邺的母族军权在握,赫然已有掌仗朝野之势。因此圣上此刻给同是三朝将门的煜阳侯府体抬尊荣,未尝没有养狼斗虎、制衡牵束的意思。
    可那煜阳侯世子却引进为退,说出一番“弃武从文”、又体察圣心的话。
    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煜阳侯那老贼,将他这儿子教得好啊。
    *
    其实煜阳侯江清麟是半点都不知他儿子刚在圣上面前大放了何种厥词。
    反正江简宁也暂时不打算让他知道。
    每逢阴雨天时,江清麟的伤腿就会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他在闵阳的那场惨败——十几年了啊,时至今日他梦中仍可闻旧部悲哭质问的吼声。
    为何增援迟迟不到?
    为何要紧闭城门,远拒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弟兄们?
    他们的血都流干了,尸身还矗立在闵阳的壕槽外。江清麟拖着一条残腿趴在城墙边,崩溃大哭。
    后来江清麟捻着佛珠对江简宁说,他们都盼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爹爹不想叫你出挑,也不想叫你出众。
    你只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就很好了。
    可江简宁却不这样想。
    若说“弃武”是江清麟对儿子的希望,那么“从文”,就是他自己的私心了。
    一度抱着命运手下留情的幻想,他让过、也退过,可命运却咄咄逼人,要将绳索套上他的喉咙。
    他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地引颈受戮。
    所以江简宁要坐拥这世上最不可倾轧的权势,才敢与之相抗。
    俗世间的纠葛,就用最俗世的方式解决。
    江简宁不能不争、不得不争。
    马车摇摇晃晃突然站住了,江简宁掀起窗遮:“怎么了?”
    停淮偏头:“是前面两位贵人的车驾冲突,将街口堵住了。”
    江简宁眯着眼打量了一番,也没认出来是哪位王公贵族的座驾正在此置气。他撂下帘子:“换条路走吧,不必凑这热闹。”
    可他不愿意凑热闹,热闹却想来凑他。
    煜阳侯府的马车正欲掉头离开,却见前面那蓝厢宝车帘子一掀,跳出来个枫叶红色衣裳的少年来。
    这少年额上佩着一颗拇指大的祖母绿,这大冷天的手里还装腔作势地捏着一柄镶玉折扇。对方一拱手,朗声道:“不知煜阳世子驾到,还望海涵!”
    江简宁叹了口气。他拢了拢大氅,施施然下轿:“……国公世子客气了。”
    太子薛敬颐苦患心疾,有一日没一日的奔头,俨然已是东宫座上平衡其他皇子之间势力的木偶傀儡。虽然江简宁知道日后还将有个皇后嫡次子继任为储君,可目前在朝臣与世人眼里,竞逐储位最有力的人选,是三皇子薛敬邺。
    而这位林公子,便是三皇子的娘家表兄,镇远国公的独子,林琅之。
    双方都是世子,镇远国公品级却在煜阳侯之上,叫江简宁不得不落轿相迎。
    见过礼后,江简宁不动声色地往他身后另一顶小轿看了一眼——那轿子长得普普通通,只有一个小厮、一个车夫,全无半分排场。
    他暗自皱眉,什么人竟敢对镇远国公世子、三皇子的表兄,不回避、不落轿,硬邦邦杵在原地不让路?
    林府小厮扬声道:“前方何人,见镇远国公世子还不滚下来见礼?”
    对方不作应声。
    林琅之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平日里又仗着父兄的势在京城横着走,哪里会管那许多?
    可江简宁就见多了世事无常——此人此刻犹如火上烹炙,仍稳如峙岳,绝非常人。
    他微微提了一点音量,温声劝道:“天寒地冷,世子又何必为这点小事在此置气,平白叫路人见了笑话?”
    “我看二位不如各退一步,当是结个善缘,也显得世子有容人之量。”
    他这话旁人听着像在劝和,实则是在拱火。林琅之堂堂国公世子,威风都已耍到这儿了,又岂能就此这么算了?
    如今不追究到底,也是不行的了。
    江简宁心想这轿子上若真是哪方得罪不起的权贵,他这般说辞也算给过面子,可摘得干干净净;便是他估摸错了,也怪不到他头上。
    那林琅之果然上当,将江简宁的手腕一攥:“煜阳世子也脾性太好!你不要走,就在此做个见证,我林某也不是那仗势欺人的,只是要他下来给我见个礼罢了!”
    江简宁心头一动,轻轻咳了两声:“这风又冷……”
    可林琅之已不再听他的话,只拧着江简宁手腕子不许他走:“本世子……”
    “镇远国公世子?”那小轿里传来一声冷笑:“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那轿帘子一抖,里面坐着位瘦削清癯的老人。此人身着绯红官服并仙鹤补子;头顶乌纱、腰束革带,披一件紫金狐裘大氅,面色不苟,唇角下撇,望之令人生畏。
    ……赌对了。
    江简宁暗地里一拉林琅之手腕,而林琅之却已完全愣住了。
    来人竟是当今太傅、天下文官之首,阁老元禛涛。
    镇远国公千方百计打探门路,想让林琅之拜入元阁老门下几次而不得,不想今日竟在此碰上,真是十足的冤孽。
    江简宁规规矩矩行礼:“见过阁老。”
    元禛涛只瞥了他一眼。若说江简宁是小狐狸,那他元禛涛就是得道升仙多年的狐狸大仙,一打眼便看得出这小子那点坏心眼儿。
    他笑了还不抵不笑,更像是嘴角抽搐了一下:“国公世子,老夫腿脚不便,恐无法见礼,你待怎样?”
    元禛涛平日最厌恶三皇子一党——正统仍在,豺鬣竟已唁唁狂吠,天理何在、人法何存!
    莫说一个国公世子,今日便是皇子在此,也得规规矩矩给他行礼!
    林琅之完全傻了,他一见这老头的脸便觉得发怵,当初他爹非要押着他三请四拜地要求其为师,他已十分不懂,现下因这种事碰上了,更是只有害怕的份儿。
    “晚辈……”林琅之咽了咽唾沫:“晚辈给阁老请安,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阁老海涵!”
    国公府的随从见势不妙,连忙叫马车往后退,冲散了左右人群,一时间街上闹闹哄哄乱成了一团,江简宁见机又咳了两声。
    一副大病初愈、病体不支的孱弱模样。
    可元禛涛却不放过他,视线一转夹枪带棒道:“煜阳世子是个聪明人,知道谨言慎行,还能规劝于你。”
    煜阳世子缺德带冒烟,拿话激你。
    可这话落到林琅之耳中,却被曲解成是在夸江简宁为人谦恭良善、是在忠言劝他。
    林琅之连忙就坡下驴道:“多亏江兄提醒,才使晚辈免于铸成大错!”
    他转了半身使劲儿一弯腰:“多谢江兄规劝!”
    江简宁表情复杂地客气回礼:“……”
    元禛涛脸都要绿了,无比庆幸当初因一时不喜而拒绝了镇远国公。他不愿再与这驽钝的滚刀肉多说废话,又借事发挥,把两人各自好一通数落才起轿离开。
    江简宁与林琅之侧身避让,元禛涛的轿子都走了好远,林琅之才抹了抹汗。
    这冷风天又兼后背一身冷汗,本该吃凉,可他脑子却热得很——他正贴着煜阳侯世子站着,鼻端绕着一股清凌凌的冷香;再加上方才得了阁老亲口批示,他已将江简宁算作兄弟,更是心生好感。
    林琅之悻悻然道:“多亏了世子救我!”
    江简宁沉默半晌,谦推道:“世子无需放在心上,江某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可这林琅之仍不依不饶:“江兄客气客气!我家里养了群冰雕师,一年来头里就指着这几日冰料充备时一展身手,过几天府上办那'冰灯宴',还请江兄万务赏光啊!”
    江简宁本不愿答应,那林琅之却像个狗皮膏药也似,非要他点头才肯叫他走,万般无奈中只得应下。
    而林琅之本以为自己办了件好事,正摩拳擦掌打算向他父兄邀功,结果隔日便有消息传来——
    煜阳侯府世子入宫谢恩后,因在回去的路上被国公世子牵连耽搁……
    已发了高热,再次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