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醒了!”
    阶下燃灯燧明,庭中扶疏梅枝却如层叠魂幢般,阴沉沉地压着这一点碎光。
    停筠从屋里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惊醒了耿耿冬夜,原本静悄悄的院落眨眼间嘈杂如沸,早就候在外庭的太医和嬷嬷们立刻动起身来,各个都想趁世子大病初醒凑个脸热表表忠心。
    熏熏的热气蒸化了檐上雪尘,正巧砸了一滴雪水在停筠脖领里。他龇牙咧嘴地“哎呀”一声,边傻乐边跟着太医挤进屋里。
    日前世子与庶弟打闹却不慎双双坠湖,往数九寒冬掺着冰渣的湖水里滚一遭,眼见着世子就闭了眼,脸色也青得鬼一样难看。
    天可怜见,世子可算是醒了。
    此刻世子正拥着被子起身,乖顺地伸出了一截手腕任太医诊脉。许是没什么力气,只恹恹地垂眼不言,一副倦怠形容。
    停筠见他悬腰空倚着,便想取来腰枕让世子靠着。他刚要往榻脚上去寻,就听世子开了口:“腰枕在角柜第二层。”
    虽然声音沙哑,如同含了一口冰碴在喉间,但好在还算轻缓有力。
    停筠心下稍宽,依言去寻,果真见腰枕端正正摆在第二层。
    他一愣道:“这腰枕有一段时日没用了,要是让我找且得耽误会时间呢。”
    世子好似轻笑了一声——很轻的一声气音,在这隆冬深夜里竟恍如一声叹息。
    是呀。世子想,若是任你去找,你要先摸一把榻脚、再寻前后两屋罗汉床,最后才去翻柜子。
    而后太医又要差你记方子、取药。
    待你腾出空来,廊外那小火煨着的梨汤便已经糊得只剩一团糟底了。
    失神间他指尖失控般微颤,太医担忧世子有何不适,抬头欲问却正巧与他对视。
    竟落入一双倦惫眼眸。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神色,像风中飘摇的一星燃烬,也似苦旅奔劳的候鸟。
    只不像一位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公子。
    太医发愣一瞬间,立即便知晓自己犯了贵人的大忌。他惶恐收手要跪下来请罪,世子却一翻腕托住了他手臂。
    “先生,我好像很累,头也很晕……”
    “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这场大病本就剥净了世子面上血色,惟余病中沾染的零星酡红;再加上他语气亲昵自然,浑像正与长辈撒娇的子侄,更显得弱势可怜。
    老太医心下怜惜,顿时便忘了方才的小插曲:“世子莫要瞎想,您只是有些受凉,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江简宁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对方一会儿,暗出口气。
    他刚刚忘了遮掩神态。
    这个时候的煜阳侯世子江简宁,正应是天真娇纵、恃宠行骄的年纪,最大的烦心事也只是爱吃的糕饼卖光了而已。
    那种不合时宜的冷漠和倦惫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
    老太医仍在絮絮叨叨,江简宁放空心神,彻底开始发呆。
    反正那诊词他已倒背如流,甚至能将长长的药方默下来。
    毕竟江简宁已反反复复重生了十八次。
    他在这个冬夜、这张榻上睁开眼太多次,诸般细节早已深刻在他记忆里。
    包括往后几年、也包括每一次他静待死亡前徒劳的祈求。
    不要再回到那个冬天了。
    那副药真的太苦了。
    从前江简宁总天真地觉得自己该是被命运所偏顾的那一个,后来他居然穿成了煜阳侯府的小世子,富贵等身、金尊玉贵。
    他连半夜醒来都要先摸一摸床榻才敢睁开眼,生怕这是一场梦。
    江简宁幸福地揣着这份好运气继续向前。他滥发善心、他自以为是,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甚至还向府里那个人尽可欺的庶子伸出了手。
    然后他被咬得鲜血淋漓。
    原来鸩酒穿喉是这样的滋味。江简宁在剧烈的绞痛里竟罕见地生出一份茫然和不解来。
    为什么好心……不会有好报呢?
    深秋的天空似乎真的格外高旷。江简宁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眼泪不掉下来、想看看是否有路过的鸿雁愿意载他回家。
    他就这样枕着往来的秋风,在那模糊斑驳的影子里静悄悄地结束了这一生。
    可江简宁重生了。
    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没有命不该绝的庆幸,他蜷缩在榻上,不知是冷还是怕,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他想起来了。
    这根本就是命运和他开的一个莫大的玩笑。
    他穿进的其实是一本爆款权谋文——在这本书里,他的弟弟江疾是绝境逆袭的男主角,而他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炮灰。
    名字都只用“煜阳侯世子”草草带过的、甚至连他自己都在阅读时下意识忽略掉了的。
    炮灰。
    原来他的一生、他的悲欢爱恨,斥于纸上也不过寥寥几行。他只要能在合适的时间死去,将世子之位拱手让与江疾,就够了。
    江简宁揪着寝衣心口的单薄布料哭得撕心裂肺。
    为什么有人生来的命运就是做旁人的垫脚石呢?
    为什么这个人……是我呢?
    但那时他懦弱又胆怯,只会学着鸵鸟把头埋起来,觉得躲一躲就好了。
    于是三年后,江简宁在乡下别院里被刺客一剑穿胸,死不瞑目。
    然后,他又重生了。
    江简宁枯坐半日后强撑病体起身,带着恶奴冲进了江疾的偏院。
    在棍棒交加的闷响里,他冷眼看着江疾气绝。
    而江疾那个疯癫的亲娘无动于衷地坐在门槛上哼着歌,甚至还伸出足尖,轻飘飘碾了碾沾满亲儿子鲜血的脏污积雪。
    冷风带着血腥气和冰碴的味道灌进他肺腑,江简宁低头看向了自己细白干净的手指。
    他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活,可却眼眶酸酸胀胀的,没有一滴泪水涌出来。
    当晚江简宁戕害兄弟的逆行被煜阳侯知悉,一向疼爱他的父亲雷霆震怒,亲自请出家法鞭笞他。他被打得鲜血淋漓,夜半被抬回院里后便起了高热。
    这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那张榻上。
    江简宁推开涌上来的仆从止不住地干呕。
    ……
    自此,江简宁开始了他十八次无休无止的循环反复。他一门心思要杀了江疾,想挣脱这逼他束手就擒的命运,却也因此吃遍了各种死法带来的苦头。
    他像一只新鲜的杏子,从新鲜到干瘪,再到烂成一滩汁水,最后悄无声息地腐败。
    一次又一次回到冬日,一次又一次死去。
    江简宁撞了十六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可就在第十七次时,他望着那仿佛永无尽头的冬日,竟于极致的癫狂中生出一个奇妙的构想。
    他把自己关起来,没日没夜地梳理、推算,又一把火烧掉了满屋手稿。
    然后江简宁用一柄镶满宝石的小匕首,轻快又雀跃地捅穿了江疾的心口。
    “江疾,我们下次见。”
    江简宁俯身拥抱江疾,像一对真正亲密无间的兄弟。
    然后他借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微微用力,轻松将刀尖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再睁开眼,依然是那个隆冬雪夜。冷风呼号,如万鬼哀哭,院子里的婆娑树影沉默着向他挥手,似在迎接旧友。
    江简宁闭上眼,一幕一幕亲离死别如走马灯般交织浮现,最后定格在了那册被火舌吞噬的手稿上。
    他喃喃道:“……又见面了。”
    *
    “……世子?世子您说什么?”停筠的声音由远及近,江简宁猛地惊醒,见停筠正像条小狗般扒着榻边,眼睛亮晶晶的:“世子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被他一打岔,太医很识趣地打住了絮叨。
    江简宁愣了一下,他先是歉意地看了眼太医,才对停筠说:“我喉咙干得很,想喝点水。”
    “水……”停筠站起来想去倒茶,刚提起茶壶却一拍脑门:“哎呀,我过午时候煨了一壶梨汤!”
    “我给您去盛!”
    停筠“嗵嗵嗵”地跑出去了,太医正打算再叮嘱世子两句,门外便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叫——
    “老天慈悲,我的儿!!!”
    门帘子一掀,一身赭红色袍子的煜阳侯冲了进来。他绕过颤巍巍下跪行礼的太医,一把握住了江简宁的手,还使劲儿攥了攥:“阿宁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法师果真有大神通,神佛保佑我儿!”煜阳侯眼眶憋得通红,“爹爹快被你吓死了!”
    煜阳侯的手掌宽厚有力,只这么一会儿,江简宁就感觉泛凉的指尖悄悄爬回了一点温度。
    他轻轻摇了摇父亲的手:“只有点困……都是阿宁不好,冒冒失失的,叫父亲担心了。”
    太医识趣儿地悄声退下。江简宁见他走了,才慢吞吞地又探头张望了一下门口,然后安静地看向了煜阳侯。
    他眼里像汪着一弯月亮,清澈又明亮,含着少年人矜持的期待,却不肯说。
    煜阳侯迟疑片刻,才读懂他在等什么,不由得低下头以掩藏面上神情。
    他吞吞吐吐道:“你……你姨母双身子,爹爹刚刚来得急,雪地又冰天的……”
    江简宁眼里的那弯月亮一点点地碎掉了,他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只捏着被褥上的花纹不肯再说话。
    无声的谴责往往比大喊大闹更令人揪心,煜阳侯看着儿子,心下也在埋怨续弦小林氏。
    平日也就罢了,孩子大病刚醒,做个样子来探望也不愿么?
    煜阳侯本想再找补两句,可江简宁已挣开他的手,翻身将被子一裹,瓮声瓮气道:“我困了,我要睡了。”
    “那,”煜阳侯讪讪地收回握空的手搓了搓,连声音都低了不少:“爹爹明天再来看你。”
    一阵迟滞的沉默后,江简宁在煜阳侯低声嘱咐太医的絮语里,听见了他远去的脚步声。其实仔细听来,是能听出脚步声里那不自然的拖擦声的。
    煜阳侯是个跛腿。
    所以刚刚他就是这样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跑在积冰堆雪的路上,急迫想来探望醒来的儿子。
    门关上了。
    江简宁面对着墙壁,空茫茫地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然后坐起身来,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颗松软雪球。
    他刚坐好,停筠便捧着一盏小碗跑了回来,他献宝一样凑近:“世子,我放了冰糖,您尝尝好不好喝?”
    江简宁边接过汤碗——碗里那颗梨煨得正是好时候,在灯下泛着水晶般亮莹莹的光。他抿了一口,梨子本来就是甜甜的,停筠又加了糖块进去,倒显得有些齁了。
    江简宁意兴阑珊地想,原来惦记了这么久的梨汤也不过是这个味道。
    他终于喝到了。
    他一时间觉得喉咙有些哽窒,可停筠还在期盼地看着他,于是江简宁捧着汤碗回给了停筠一个笑容。
    停筠看起来很高兴,他边嚷着要去看看药,边跑了出去。
    江简宁失笑,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了刚刚跟着停筠一起进来的瘦高少年。
    那少年正蹲在暖炉旁拨弄炭火,看起来闷头闷气的,可江简宁却知道他才是真正有主意的那个。
    不出色、不争风头,是因为他远比停筠更加谨慎,也更难交付忠心和信任。
    江简宁用热腾腾的梨汤捂着手,声音轻轻慢慢的:“停淮,你过来。”
    停淮眼神一动,放下夹炉箅的钳子,恭敬地过来。
    “江疾……江疾怎么样了呢?”江简宁微微仰着头看向他,问道。
    停淮手指尖悄然捏紧了,声音仍四平八稳:“回世子,没死。”
    江简宁扑哧一声,竟然笑了出来。
    ……可不是没死吗。
    不管过了多少次,江简宁听了停淮的回答还是觉得很有趣。
    这次意外,对外只说是世子玩闹中不慎失足。但旁人心知肚明,是世子江简宁被庶弟江疾惹恼了要推他下去,结果江疾不肯撒手,两人才双双落湖。
    不同于世子落湖后侍卫成群结队下水捞人的大阵仗,一道落水的江疾是全靠着命够硬,自己哆嗦着摸上岸、跌跌撞撞回偏院的。他顶着冰水浸透的薄衫被冷风吹了一路,回去后便发起了高热。
    可贴身小厮知惆去请府里郎中时却被告知,府上所有的郎中、连带着太医署指派的太医,竟都被传唤去世子房里候着,一个不留。
    这事便是停淮做的。
    江简宁从前只以为是停淮莽撞而已,一度还怕他招惹祸患将他赶走。然而直到某世机缘巧合他才得知,原来停淮在被分配到世子院里伺候之前,就与知惆有旧怨。
    ——江疾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但若是他死了,知惆就仍得回去做低等洒扫小厮。
    江简宁并不介意自己被人做了筏子,他只怕停淮还不够精明、不够好用。
    但此刻他一直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停淮,眼神像轻飘飘的雾一般,看得停淮直绷着腰不敢动。
    半晌才听江简宁悠悠道:“你与停筠相比,总是更胆大心细些,因此我有事想私下里托你去做,不知你愿意么?”
    高门世家中,常有见不得人的隐私事要做,谁得了这差事,谁日后就是主子面前最得脸的。
    世子是在抬举他。
    停淮立刻跪下:“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江简宁没有立刻唤他起来,他抿了一口梨汤试试温度,趁着停筠还没有回来,皱着眉一口气灌了大半。
    他将碗递向停淮,停淮恭顺双手接过,等待世子吩咐。
    江简宁知道现在停淮只是被他绑上贼船,还算不得一条心,便并未交待他太多,只随口道:“找机会翻一翻停焓房里有什么不该有的,先不必轻举妄动。”
    停筠、停焓与停淮三人都是前几年一道被选进世子院子的一等小厮,世子突然叫他私下里查停焓,停淮自然存疑。
    他总觉得世子这次醒来以后有些怪怪的,好似泥人点睛。
    活泛,但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叫人琢磨不透。
    世子望了望窗外说:“去吧,我睡会儿。”
    停淮立刻就躬身要端着小碗退出去,却又听世子道:“叫不相干的大夫都回去吧,万一旁人有个头疼脑热,总不好真闹出人命,叫我落个苛待的名声。”
    停淮心里一惊,这次是真的激出了一背冷汗。可世子已不再多言,他顿了顿,明白这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他默不作声地从外面关好门,正巧停筠提着装药的食盒从庭中过来。
    停筠见他靠着门发呆,便要绕过他进屋:“别在这儿堵着,让我进去服侍世子喝药。”
    停淮伸手拦住了他:“不必进去了,世子他……”
    “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