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衔其实没有料到修真界会来这么多人, 而且不仅声势浩大，连仪态也都十分正式。
让来访的客人一直站在门口也不合礼仪, 因而简单攀谈几句过后, 江衔便把人请了进去。
江衔方才略微估计了一下，这次来的人大概有五六十人，身上的衣饰说明了各自的身份。
青阳宗青衣潇洒, 飞落宗烈焰如火，冥海族兽形半化，这些是他们见过的。
还有一些寻常只有部分接触和往来的宗门, 身上都穿着所属宗门的独特服饰, 而一些自成一派的散修则更为随意一点，但同样庄重。
他们对这一次来访的重视显而易见。
来访突如其来，江衔没有什么准备, 他面上不显，只是同扶饮走在前面带路，步履仍旧轻缓。
霜雪殿是他们两人居住的地方, 不适合拿来待客, 但那里是九重天上聚灵阵所处的地方，流觞曲水亭台楼阁都环绕着霜雪殿, 灵气流动最为富足。
往外延伸的地方便逐渐开始有魔气附着, 天色也显得暗沉下来。
因而江衔向扶饮征求了一下意见之后，便将他们带去了距离霜雪殿不远的螟蛉殿。
扶饮走在江衔身旁，看着众人落座之后，魔侍端着点心茶水鱼贯而入, 分别放在了各位来客前。
九重天上就没有拿不出手的宫殿，即使地理位置和灵力浓度比不过霜雪殿，但单拎出来, 也同样让一路边走抬头观望的正道修士们暗暗赞叹。
灵气富裕，景色灵动，灵物悠然，简直比修真界还修真界。
谁能想到这儿其实是在魔界最深处的九重天呢。
想在魔界之中营造出这样一片灵气浓郁的世外桃源可不简单。
扶饮走在江衔身边，他看着来客们落了座，也都招待完毕，于是偏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对江衔说道：“师尊，我先离开一下，您坐。”
江衔和他挨得很近，衣袖间不时相互拂过，是一伸手便能够触碰到对方的距离。
江衔偏头看向眸光平静的小徒弟，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问他要去干什么。
反正无论他怎么说，九重天上的魔侍们估计都要经历一场难以言说的腥风血雨。
江衔低下眼眸，在流云广袖若隐若现的遮挡之下轻轻扣住扶饮的手，轻声说道：“快去快回。”
“……”
不管如何，他和师尊的关系在众人面前都还未正式公开，因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这样亲昵的事情，无论是方才在九重天外，还是如今在这儿，扶饮都有一瞬间会在旁人略有深意的眼神之中感到略微不自在。
然而下一刻，这样莫名羞耻的念头便自行驱散了。
他忽然发现，这样的动作真是有着格外不同寻常的意义。
不需要正式的关系宣告，也不需要别的言语，仅仅只是站在师尊身旁，做着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动作，就已经无声宣告了所有的东西。
不必解释，不必刻意宣扬，扶饮自然而然地回扣紧师尊的手，这本身便已经是一种炫耀了。
师尊是他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所有人都看见了。
光风霁月的仙尊，神坛之上低眸俯看人世间的神仙。
连同许多宗门大家攀谈之际，却仍旧会第一时间致歉停下，转过身来安抚自己的师尊。
被自己使坏变成小猫，无可奈何摆烂任吸的猫猫师尊。连最后的惩罚都依旧不痛不痒，甚至都正中他下怀。
永远尊重自己情绪和意愿，不论如何都只会纵容他的师尊。
的道侣。
的爱人。
是他的。
扶饮心口灼烫起来。
他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知道许多江衔不为人知的事情。
只有扶饮才知道，江衔碰见喜欢吃的食物时，那双总令人难以无言惊艳的长眸总会微微发亮起来，像是黑夜中亮起的一点星芒，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碰见最讨厌的葱姜蒜时也不会当着人的面挑出来，一般都会悄无声息地埋进碗底，即使师尊当时没注意，不小心吃下去也只会眉尖微微一蹙，随后用茶水冲掉残余的味道。
之所以他能得出师尊最讨厌葱姜蒜的观点，是因为这是师尊唯一一个他不小心咽下去后，会风度翩翩地把它们写在那一年的孔明灯的纸条中，并用潇洒遒劲的笔迹题字：希望它们永远消失在眼前。
扶饮也知道偷看别人的愿望是一件可耻的行为。
但是那次和他一起放长明灯的时候，师尊破例一口气写了四五张，全部塞了进去。
孔明灯飞上天空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张，在被师尊云淡风轻地迅速销毁之前，扶饮不小心窥见了上面的字迹。
真是罪过。
但很神奇的一点是，只要最后端上来的菜里没有葱姜蒜，师尊便能如常吃下去。
甚至有时候还能多炫几碗。
……即使他只是把放入的姜片姜丝和葱末捞出来而已。
清风明月的仙尊，世人景仰敬佩的仙尊，只有扶饮才可以在他怀里窝上一整天，顺便讨个带有无限耐心和温柔的吻。
只有他才知道，仙尊动心动情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会藏在那双安宁幽静的长眸之中，那时师尊反倒什么也不会说。
江衔从来都是如此。无论遇到什么，看起来永远都是冷静理智的，以至于最初的时候扶饮总是忍不住怀疑江衔是因为除了爱意之外的情感迁就纵容他。
但师尊的反应不会骗人，眼神不会骗人。
那不仅仅只是无奈的纵容。
师尊喜欢的。
扶饮低下头，看着江衔扣住他的手，沉默半晌，小声说道：“师尊，您若是要这样，我就不舍得走了。”
怎么会有人在他走之前伸手牵他。
这谁舍得走啊。
江衔失笑：“那便一起坐吧，不差这一时。”
……也对。等人走了再去收拾那些蠢货。
扶饮很快就劝动了自己，被江衔牵着在主位落座。
在场人大多都是各个宗门里有一定地位的人，心眼一个赛一个地多，一见江衔长住九重天，而且两人不避外人，频频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便都心知肚明仙尊和魔尊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师徒关系，因而也没人提出什么异议。
等到江衔两人坐好，凌云宗的副宗主这才捻了捻胡须，率先起身，双手执着自己的茶杯，对江衔肃然道：“仙尊，我等感念于两位为了封印煞气所作出的巨大牺牲，感念之情无以回报，老夫敬仙尊魔尊一杯。”
凌云宗副宗主带头起身，其他人岂有不跟从的道理，纷纷一同端起自己的茶杯酒杯，一起敬了主位上两人一杯。
江衔一饮而尽，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我辈之责，本该如此。”
“仙尊言重了！”
冥海族的海底精怪们第一次喝人族的酒，一个手捏龟背的精怪微微有些上头，闻言欻地一下站了起来，从手中龟壳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水光灵润的深蓝透珠递给江衔。
他憨声憨气地说道：“仙尊，这是我族至宝龙神望，携此一物能够号令所有冥海一族的精怪，并且能够随意在冥海内自由进出，不受任何限制。”
这样仙尊就再也不用搜集难找又易碎的避水灵珠才能来他们冥海了。
而且龙神望是冥海一族一直供奉的圣物，代表着冥海一族至高的敬意与臣服，就算是龙王也不可私自决定龙神望的转手赠予。
这是冥海一族上下一致决定的。
江衔一惊，低声道：“这是冥海圣物，给我一个外人是否不妥当，三思……”
然而不等他说完，精怪便强硬地把龙神望塞进江衔手中，大喊一声：“还三思个啥啊，我们祖先的头都点烂了！！”
江衔：“……”
捏着龟背的精怪苦口婆心声泪涕下：“仙尊，您就收了吧，我们龙王说了，这龙神望若是交不到仙尊或是魔尊手里，我这龟壳也就别想要了。”
行、行吧。
飞落宗号令百鸟，羽翼覆火的凤凰羽翎；
凌云宗翻云覆雨，的云海灵珠；
棹花宗用桃源灵泉凝酿而成，顺畅经络去除心魔，一坛难求的酒酿桃花落。
青阳宗送的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二十坛松酿雪，还有一份所有青阳宗弟子每个人都认真绘了一笔，最后由封停桑收口落成的平安符。
……
所有前来求见明渊的修真界众人纷纷直切主题，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展现给江衔。
他们一项一项把奉上的东西珍视地摆在江衔面前，末了无声肃立，齐齐冲着江衔搭手作揖，肃然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仙尊能够收下。毕竟无论如何，这些死物永远也抵不过仙尊曾经为了天下大义所付出的一切。\
最初用自身血肉替被煞气感染的人消解煞气。
为了最终的封印而魂飞魄散，神剑镇在封印千余年，若不是魔尊，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仙尊连魂飞魄散后勉强聚起的破碎魂灵都还要遭受煞气的侵蚀。
甚至于一朝重生，还要为了煞气的事情操碎心。
在场的人有的亲身经历过，有的只在传闻中听过。但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因为仙尊用自身消陨的代价换得的安宁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煞气被封印过后的风浪平静，是每一个人都有目共睹的。所有关于明渊的传闻都化作了身旁同修们能够毫无顾忌对煞魔出手的底气，那不再是茶后饭谈的余资，不是听过就算的英勇事迹，而是与每个尚有满腔热血的少年修士息息相关的一字一句。
无论最终他们送的东西在世俗的眼中有多珍贵，与仙尊所做的一切相比，都显得逊色无比。
“……”江衔觉得此刻自己应当说些什么，但是他数次张口，却说不出一个词。
他抬手一扬，隔空把俯身下去的众人都扶了起来，无声呼出半口气，静了半晌，最终只是说道：“多谢。”
“仙尊言重，我等才最应当谢过仙尊。”
这个时候若是再推却的话，便显得不合适了。
因而江衔只是沉默片刻，随后对在座诸位轻声说道：“多谢诸位感念，厚礼便收下了。”
“刚巧几日之后便是本尊与本尊徒儿的道侣大典，届时还请诸位赏脸来上一趟，千万别带伴礼。”
扶饮霍然抬头，睁大眼眸看向江衔。
江衔却只是冲他轻轻笑了一下。
众人对于这一结果当真不意外，此前魔尊对仙尊不同寻常的疯劲和执着，仙尊复生之后和魔尊的形影不离，诸多种种都是无声的迹象。
“好！既然仙尊都开口了，我们届时必然不会缺席。”
“提前恭祝两位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佳人成双，天降佳兆！”
众人一同说了许多漂亮话恭喜二人，又应着江衔的招呼用了一些点心酒水，这才尽兴而归。
江衔和扶饮一路把人送了出去，此事才告一段落。
看着他们走远以后，扶饮这才把江衔拽到一边，拉起江衔的手，珍而重之地在他手背上绘了一条十分复杂的咒文。
“嗯？”江衔意外道，“怎么了？”
扶饮想到方才江衔说的道侣大典，没有回答，只是小声说道：“师尊，您稍等。”
既然扶饮都这样说了，那江衔便没再说言语，只是看着扶饮动作。
随着咒文逐渐成型，江衔也认出了这是什么。
道侣契。
只不过，不知为何，江衔总觉得扶饮如今绘制的这个道侣契和他记忆中的道侣契不太一样，有细微的差别，但江衔一时之间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太对劲。
扶饮绘制咒文的时间并不长，大抵是私下演练过无数遍，他的动作看起来熟练无比，
咒成的那一刻，江衔无端感到冥冥之中有一条线从扶饮发出，完完全全地勾住了自己。
这种无形之中的牵绊看不见摸不着，就连江衔也无法解释它的存在，然而这条线一经形成，江衔便立刻感受到了不一样之处。
他忽然能够感受到扶饮此刻得逞的快乐情绪，忽然能够感受到扶饮的识海倏地向他完全开放了。
如今只要他神识一动，便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入扶饮的识海之中。
一个修士的识海存放着神魂与记忆，就算是道侣之间，也会藏起部分的权限，哪会像扶饮这样，一点都不怕自己的记忆被江衔看完。
扶饮反倒没什么所谓。
他的童年没有什么阳光，到现在也记不太清了，往后便一直追随着江衔的身影。
扶饮最深刻的记忆永远与江衔有关，他的欲.念和渴望，他的所有见不得光的阴暗想法，江衔都知道。
所以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然而江衔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道侣契，顾名思义是结成道侣的两个人一同以神魂签订的誓约，除非两人一致同意解约，或是一方身死道消，否则无法解开。
然而签订道侣契是需要双方烙下神魂印的东西，可江衔全程没有主动接受任何一个协定契约。
换句话说，这是扶饮单方面指向他的契约。
江衔眉尖微微蹙起，说道：“饮儿？你做了什么？”
扶饮眨了眨眼，说道：“师尊不必担心，这的确是道侣契，只不过是单向的而已。”
江衔：“……”
单向的算什么道侣契！
偏偏扶饮看起来还有话要说，他低头，虔诚地在江衔的指尖上落了一吻，随后才抬起头来，瑰丽剔透的异瞳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师尊。”
他没有说的是，这道所谓“单向道侣契”，还包含着很多的内容。
因为是单向的，只要他这边完全答应，便不需要经过江衔的同意。
扶饮看向江衔，想了半晌，认真地说道：“师尊，我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比得过他们送给您的。”
“那我便以生命立誓，将永远臣服于您，听命于您。”
“徒儿身无长物，身上仅有的一颗心，也充满着阴暗卑劣的欲.念。”
“我只是希望，您之伤痛，不再伤痛。”
“您之悲喜，我之悲喜。”
“只愿吾师岁岁平安，千秋无恙，只见花开，不见花落。”
“……”
江衔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呼出一口气，倏地笑了起来。
扶饮很没出息地看呆了。
随后，他听见江衔轻声说道：“多谢。”
江衔等了半晌，这才礼貌地问道：“饮儿，还有没说完的吗？”
扶饮眼神闪烁着咳了几声，堪堪压住某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小声说道：“没、没了。”
“好。为师收到了。”江衔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随后说道：“解了吧。”
扶饮：“啊？？”
扶饮不解道：“师尊，为什么要解？”
江衔：“为什么不解？不解怎么结道侣契？”
“……”扶饮眨了眨眼，继续给他洗脑，“这就是道侣契呀。”
“而且，”
扶饮弯着眼眸钻进江衔的怀里，凑到他耳边若有似无地说道：“师尊，有了这个契约在，只要您心念一动，无论下达什么指令，我都会无条件地服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
江衔低下眼眸，同扶饮对视。
随后，他缓缓说道：“那我若是命令你解开‘道侣契’，你会无条件服从么？”
扶饮：“…………”
扶饮：“？？？”
他还真的忘了这一茬！
扶饮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说道：“不是、师尊，您不能这样！”
江衔笑了，“你自己来还是我命令你来？”
扶饮：“……”
可恶！
江衔是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的。
这个所谓的单向道侣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衔始终觉得，两人既然成为了道侣，那便是双方平等的关系。
有些话，特殊时候说说倒还没有什么大问题，甚至还是一种别致的趣味。
然而小徒弟一看就没憋着什么好心。方才那一通翻译过来，大概还有一些别的用处。
若是猜得不错，只要扶饮尚还活着，江衔这边受到的伤害应当都会直接转移过去。
只是单这一条就够江衔警铃拉响了，还有没有其他功能，江衔甚至都不清楚。
怎么可能让它留存下来。
最后，江衔压着眼泪汪汪的小徒弟，生生把方才的单向契约改成了真正的双向道侣契。
直到识海之中的红线彻底落成，江衔这才无声呼了一口气。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道侣契。
道侣之间一旦签订道侣契，双方便能够通过道侣契随时感知对方此刻身处哪里，心神一动便能够感知到对方的情绪，甚至于还能够通过道侣契用神念交流，省了说话的功夫。
扶饮心碎了，难过地呜了一声，“可是师尊，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功能。”
江衔：“……”
江衔也是头一回面对扶饮如此执着于想要一种一看就不对劲的功能，失语半晌，这才微微咳了一声，说道：“……道侣契也勉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