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下没用一分力, 那闪着寒光的刀刃便被黎谆谆带着刺进了她的胸口。刀刃锋利,轻易便刺破单薄的夏衣,扎在血肉里发出微不可闻的钝响。
大抵是血渗了出来,丝丝缕缕缓慢地浸透亵衣, 沿着刀刃的边缘绽开血色的花。
南宫导眸中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她没现出什么痛苦的表情来, 但微微蹙起的眉, 轻轻发颤的手, 还是泄露了她此刻正在承受着的疼痛多么难熬。
他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 黎谆谆是个很怕疼的人。
她在护士抽血时, 都要别过头咬住唇, 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握住他的手, 一寸一寸将刀刃刺进自己的胸口。
在他们未曾见面的八年里, 在她孤身一人穿梭的九个世界里,黎谆谆都经历过什么?
南宫导不清楚,但他却知道,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是他。
倘若当年他没有答应她的表白, 倘若他们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集,黎谆谆怎么会被南宫丞绑架, 怎么会摔成植物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虚幻的修仙世界。
她费尽心思, 不惜以命涉险, 在这个修仙世界向前走的每一步, 都不过是为了回家。
他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她?
他又凭什么怨她不信任他?
倘若世间真有因果循环,那现在他所承受的一切,便是他该遭的报应。
南宫导向后退了一步, 掌心里握着的匕首随着他后退的动作松了松,‘哐当’一声坠在了地上。
“我不会……”他垂下眸,嗓音极低,“不会再阻拦你和张淮之在一起了。”
南宫导以为她听见这话会松一口气,但她情绪也没有什么起伏,像是一潭死水,不论投进什么样的石头,都无法荡起一丝涟漪。
“还气吗?”虽然他扔了匕首,她的手却仍覆在他掌背上,纤细的指穿过他的指缝轻轻叩住。
南宫导以为自己不会解释,却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我没想杀了他。”
黎谆谆低低“嗯”了一声。
他问:“你不信?”
她道:“信。”
大抵是她答得太快,神情又看起来太敷衍,南宫导凝着眉,半晌后,指着她手中的验心镜:“你对着镜子再说一遍。”
黎谆谆:“……”
他倒是现学现卖学得快。
“这镜子也不好用。”她将验心镜往衣袖里拢了拢,正色道,“你忘记了,你之前不管说什么,它都一直冒红光。”
早便有人说过,这验心镜只对天道和黎不辞两人不管用。
先前黎谆谆在蜘蛛窟里问他那些问题,当她看到验心镜冒红光时,还以为南宫导在对她撒谎。如今细想,怕是因为黎不辞魂魄寄居在他身上,这镜子才对他不管用。
若是这般说来,那岂不是南宫导刚被召唤到蜘蛛窟的那一日,他就被黎不辞的魂魄附体上了?
黎谆谆还没想好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南宫导,正在失神,却忽然被南宫导拉了一把。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令她脚下一晃,身体失去平衡向后摔了过去。
她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栽在了地上,好在手中的验心镜碎片被布裹着,才没有扎伤她的手。
黎谆谆正想问他犯什么神经,一抬头便倏而怔住了。
那自从进了君怀幻境中便失去踪影的黎望,此时便站在南宫导面前。
南宫导方才拽她的时候,将她扯得转了个方向,他此刻便侧身对着她,以至于黎谆谆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她只能看到黎望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狼爪一般指甲尖利的手掌里,多了一颗砰砰跳动却又显得血淋淋的心脏。
黎望本来想杀的人是她。
南宫导又救了她。
他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已经失去了声息。那被掏出一个窟窿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黎望皱着眉,神色嫌弃地将手里还热乎的心脏甩了出去。
带着血的心脏滚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黎谆谆的脚下。
她唇瓣微微张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到那滚了一圈泥土的心脏,还在隐隐微弱的跃动着。
“这男人到底是你什么人?”黎望朝她走来,饶有兴趣地笑着,“上次替你挡剑,这次干脆为你死,你们两个不会私底下有一腿吧?”
黎谆谆心底有一瞬生出些烦躁来,她阖了阖眼,低声唤道:“蛊雕。”
为防止灵宠在比试时添乱,进了比试的场地后,蛊雕便变回灰脸鸭子模样,被统一寄管在了存放灵宠的地方。
她只轻轻一唤,蛊雕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而身形暴涨,硬生生用翅膀撑破了寄存它的金笼子,扑扇着翅膀朝她飞了过来。
原本黎谆谆这边的动静并不大,直到蛊雕化作原型,扬着宽长十尺的巨大翅膀,翱翔于空。展翅遮掩住夜空上清明的月光,犹如大片乌云下压,众人才后知后觉抬头,跟随着蛊雕飞去的方向望去。
蛊雕很快便落了下去,只见黎谆谆唇瓣微翕,众人也没听见她到底说了什么,那蛊雕便用尖利的鹰爪狠狠抓在了黎望身上。
它本就是泽更水的凶兽,那鹰爪是觅食所用,黎望被爪子紧紧包裹住,仿佛被巨大的蟒蛇蛇身卷住般,不但无法挣脱,甚至连肺腑里的空气都被挤压了出来,令他窒息。
“咳……”他猛烈的咳嗽着,忍不住怒吼道,“蛊雕……你,你在干什么?”
他只让蛊雕潜伏在黎谆谆身边,随时监视她的动向,以便他寻找义父黎不辞,却也没让它投敌背叛,听从她的命令啊!
蛊雕“呷呷”叫着,但黎望不是蛊雕的主人,不能与它心意相通,自然是听不懂它在叫唤什么了。
“放……放开我!”黎望挣扎着,费力扭动着动弹不得的身体,“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场地里的众人,不知是谁认出了蛊雕来,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是蛊雕!是黎不辞来了——”
谁都知道蛊雕是黎不辞纂养的上古凶兽。
比试的场地内顿时乱作一团,众人如受惊的鸟兽四散逃跑,唯有黎谆谆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站了许久,沉默着,似是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而后缓缓蹲下身,将手中紧握的验心镜放在了地上,捧起南宫导滚脏了的心脏。
其实黎谆谆早就不恨他了。
再多的爱,再多的恨,皆会被湮灭在时间的沟渠中。直到那些美好的,不好的记忆全都被模糊,再记起来时,也只觉得像是恍然一场大梦。
她不恨他。
但也没办法原谅八年前的南宫导。
哪怕他一次次为她死去。
此时他的心还温热,只是不再跳动了。
黎谆谆想要物归原位,站起来时,那黏稠的血沿着指缝缓缓淌落下去,一滴,两滴,坠在她放在地上的验心镜上。
验心镜忽然乍起一道白光,从柔和到刺眼,从细碎的白光到笼罩整个场地,将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占满。
世间仿佛安静了。
那些弟子们逃跑时发出的喧嚣声,脚步声,推推搡搡的吵闹,一切都归于寂静,所有人都被验心镜散发出来的巨大白光吞噬了。
黎谆谆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掌心里捧着的心脏再次跃动起来,那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鼓动有力。
大抵是周围太过安静,静到极致,便让人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虚空感。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掌心炙热的温度和跳跃。
黎谆谆尝试着睁开眼,一次,两次,直至耳畔重新传来细微的响声。她倏而睁开了双眸,四下的风声,说话声,再次清晰地涌入耳道,便有一种犹如濒死时被抢救回来的恍惚感。
她视线渐渐聚焦,却发现自己正踩在剑上向前飞行,冷风灌进耳中,轻轻拍打着凌散的青丝。
黎谆谆被惊得胸口微微起伏,呼吸略显浑重,她下意识想要询问识海中的26发生了什么,却察觉她识海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26的存在,也没有什么系统栏,甚至于,她根本无法支配这具身躯进行任何肢体动作。
可她明明存在于躯壳内。
“黎黎,你慢一些。”
就在黎谆谆惊疑时,身侧响起熟悉而温润的嗓音。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偏了偏,而后她便看见了衣决飘飘的花危。
花危本应该在比试擂台上被张淮之重创,但此刻他却一身白衣,眉眼清隽,立在剑身上笑吟吟看着她。
黎谆谆听到自己说:“师兄,你的剑术最近退步了。”
她的嗓音清泠,似是秋冬覆着皑皑白雪的溪流,清透而微凉。
黎谆谆恍惚了一瞬,随而便看到了自己伸出手掌来,靠在肩颈上,便有一只雪白皮毛的大耗子从肩头跳到了她掌心里。
那只大耗子看起来甚是眼熟。
正是背叛了黎殊,与董谣极为亲近的那只灵宠药药。黎谆谆来到这个修仙世界第一件事,就是用这只大耗子坑了董谣千极品灵石。
黎谆谆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直到剑停下,这具身体站稳在地上,她看着四下熟悉又略微陌生的环境,确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
这似乎是验心镜中的世界。
验心镜是昆仑山上的镜湖所化而成,本就是天道殿中之物。
只不过是被天道失手打碎后,镜子碎片才会散落到六界的各处去。
既然是天道殿中物,此物又能验证人是否说了谎话,那她是不是可以将验心镜,理解为一个巨大的监控摄像头。
正因为它实时监控着六界发生的一切,像个天眼般将世间所有事都记录下来,它才能知道人们是否说了实话。
黎谆谆隐约记得,似乎是南宫导心脏上的血滴在验心镜上后,验心镜才突然乍起白光,将场地里的所有人都吞噬掉。
不过就算是南宫导的血,他又不是这个修仙世界的人,既然能让验心镜有这般大的反应,大抵还是黎不辞的魂魄在作祟。
也就是说,黎谆谆现在身处的世界,很可能就是验心镜里承载过的……黎不辞的过去。
她正身处在千年前黎殊的身体里,窥探着黎不辞的人生。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作为黎殊身体的宿主,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便尝试着调取黎殊和黎不辞的回忆,然而那块记忆像是被封存了似的,只有一片空缺。
她早便觉得古怪,现在有机会能一探究竟,自是再好不过了。
黎谆谆在黎殊身体里待着实在别扭,约莫是因为这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不过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处在黎殊身体里,虽然她能感觉到黎殊做了什么,却无法控制这具躯壳。
她适应了许久,勉强习惯了这种怪异的感觉,全当是自己躺平看了一场电影。
黎殊应该是在跟花危下山做任务,她一手按在剑鞘上,神情微微紧绷,而花危却像是在约会般,时不时便要偷看她一眼。
她隐隐听到什么动静,倏而拔出剑来,朝着远处劈去,剑气如无形的水鞭不动声色砍在地上,震得一旁的松树晃了晃。
花危迈步过去查看,却只是拎起一只受伤的野兔,他不禁失笑:“师祖只是说山下有异动,让我们前来探一探,黎黎你何必这般紧张?”
黎殊收起剑来:“师兄没感觉到吗?”
花危怔了一下:“什么?”
“魔气。”她扬起眸来,视线远远落在了那被她剑气劈到摇晃的松树旁,“这里有很重的魔气。”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花危不要走动。黎谆谆便感觉到黎殊迈着轻盈无声的脚步,以一种绝对小心的姿态,慢慢靠近了那颗松树。
果不其然,她在松树旁看到了一颗渗着淡淡黑炁的石头。
也不知为何,黎谆谆看见石头第一眼,便知道这颗石头就是黎不辞。
她两指叩住剑鞘,轻轻扒拉了一下石头,只一下,石头渗出的黑炁便忽然飞涨,将她和花危猛地弹飞了出去。
那一瞬间涌出的魔气,比整个魔界中人身上的魔气加起来还要强大,她跌在地上呕出一口血,脸色煞白地看向那石头的周围。
地面上的泥土焦黑,以石头为中心,周围十尺之内的草木皆已枯萎,便是一旁那颗松树也没能幸免。
花危捂着针扎一般刺痛的胸口,嘴角渗着血色:“这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魔种。”她不确定道,“仙史书上记载过的上古魔种。”
听闻此言,花危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得赶快回去禀报师祖。”
虽然谁都没有见过那所谓的上古魔种,但天界流传下来的仙史书上,却是实实在在记载过上古魔种的存在。
据说魔种一出,世间六界便会生灵涂炭,致使星辰昼夜颠倒,天地重归混沌初元。
‘重归混沌’意味着世间不会再存在任何生命,整个六界都将不复存在,回到开天辟地的模糊之时。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尽管黎殊和花危此时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势,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天山上去。
还未见到师祖,便被花悲撞了个正着。如今的花悲还不是天山掌门,师祖才是。
不过花悲与蔼风同为师祖座下之徒,师祖修为又已是渡劫期,再过不了多久便要经历渡劫期的道天雷,不论渡劫成功与否,那掌门之位总要传下来给他们其中一人。
花悲见两人面上带血,不由拦住他们:“你们俩怎么回事?”他瞪了一眼花危:“你不会欺负黎殊了吧?”
花危连忙解释:“爹你乱说什么话,我怎么会欺负黎黎……是我们下山去查看异动时,被魔气所伤。”
“魔气?”花悲挑起眉梢,“你小子学艺不精,被魔气所伤还说的过去。黎殊如今刚刚突破了炼虚期,已是大乘期初期的修为,还有能伤得了她的魔气?”
说来也惭愧,花悲和蔼风都是同辈人,如今不过刚刚炼虚期的修为。而作为小辈的黎殊却天赋异禀,早早就突破了炼虚期,达到了大乘期初期的修为。
花悲本以为花危是在说笑,但见两人神色微肃,他不由追问:“到底是什么魔气,你们伤得厉不厉害?”
“师叔莫急,我们伤得不重。”黎殊抿了抿唇,“那魔气有可能来自上古魔种。”
花悲怔了怔:“……上古魔种?”
“我们前去禀报师祖,待回禀之后再细细与师叔详说。”
她刚要迈步,便又被花悲拦了下:“你们不能去。”
黎殊和花危几乎是同时出声:“为何不能去?”
“你们难道不知道师祖正在渡劫期,道天雷随时会落下……”花悲嗓音冷了些,“若在此时将此事禀告师祖,师祖定要分神分心去处置那魔气。”
“你们可知渡劫期的天雷意味着什么?若是挨得过就能飞升成仙,位列仙班得永生。若是挨不过便要灰飞湮灭,元神魂魄尽散!”
此时自是容不得一点差池。
花危忍不住道:“可那若真是上古魔种……”
花悲沉思片刻:“上禀天官就是,这种事情自然有天界来处理。”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就算我们现在禀了上去,待到天官收到消息赶下来,稍稍耽搁几个时辰,于我们而言就是几个月过去……”花危并不认可,“万一那真是上古魔种,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可耽搁得起?”
花悲沉默下来。
半晌后,他看向黎殊:“黎殊,你怎么想?”
这话表面上听起来似是在询问征求黎殊的意见,黎谆谆却觉得花悲更像是在甩锅。
不管黎殊是认同花悲,还是认同花危,只要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后续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花悲便会说这是黎殊敲定的主意,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好在黎殊并未直接回答,她迟疑了一瞬,道:“师叔说得有理,师兄说得也有理,只是兹事体大,我一人也拿不好主意。”
花悲颔首:“那便先如此,你们回去好好休养调息一番,等考虑仔细了再做定夺。”
说是回去休养,黎殊人还未到自己房间,师祖便派人来喊她了。
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渍,又仔细整理了衣裙,跟着传唤她的弟子去了师祖的占星殿中。
道是师祖,其实他还年轻,看起来也就十多岁的模样,身上比花危多了几分沉稳清冷感,又比花悲少几分沧桑磨砺感。
大抵是错觉,黎谆谆恍神之间,竟是觉得这师祖眉眼中与张淮之有一两分相像。
回过神来,再看又觉得不怎么像了。
师祖与黎殊一样,皆是天赋异禀的修炼者。或许也正是因此,比起花悲和蔼风两个徒弟,师祖更青睐于徒孙的黎殊。
师祖并未看向她,而是微微抬着首,眸光定格在他的星辰图上:“下山查看得如何?”
黎殊不知如何作答。
她自然也不希望师祖渡劫出现什么差池,但那魔气太厉害,若是搁置在山下不管不顾,谁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师祖……”她迟疑着,“您可曾卜算过天相,何时会劈下渡劫的道天雷?”
他淡淡道:“问这个做什么。”
黎殊又沉默了。
“查探到什么,便如实道来。”师祖斜睨着她,“我不记得你是个瞻前顾后的人。”
黎殊只好将在山下看到的一切如实说了出来。
师祖闻言,问了她一句:“你怎么想?”
同样的话,花悲也问过一遍。但这话由师祖问来,便没有了那算计的意味,反而让人感觉他很看重黎殊的想法。
黎殊没有犹豫太久,答道:“不论是不是上古魔种,该是先禀告天官,而后作两手准备,传信给五岳六洲各个掌门前来商议,并尽快处决掉此物。”
师祖沉吟着:“将方才所言传令下去,便说是本座的意思。”
“可师祖正在渡劫期。”她不掩眸中担忧,“若为此事分神,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该如何?”
“阿黎你要记着,不论何时,天下苍生始终大于私人情爱。”师祖笑了一声,挥手示意她退下,“生死自有天定,又何必杞人忧天?”
说是这样说,待黎殊退下后,师祖便亲笔写下了一封传位信。
黎谆谆觉得有些神奇,她明明身在黎殊体内,却可以自由顺畅的切换视角,看清楚了师祖在写什么。
信纸上一笔一划写明,他意欲将掌门之位传给黎殊。
是了,掌门之位并不是传给花悲和蔼风中的任何一人,师祖早就打算好了人选。
可假若师祖准备将天山掌门之位传给黎殊,那为何最后坐上掌门位置的人却是花悲?
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起来。
黎谆谆拉回黎殊视角,发现黎殊回到房间就开始修炼,便直接切换到了花悲视角。
好巧不巧,她在花悲房中看到了在师祖身边伺候笔墨的弟子。
那弟子将传位信上的内容说了出来。
花悲原本和气的面庞,倏而沉了下来,看起来阴戾渗人。
他早便察觉到师祖偏向黎殊,但他以为即便师祖再偏心,也不会让黎殊一个女子身担任天山掌门之重任。
却不想,师祖已在暗中留好了传位信,不论渡劫成功与否,那天山掌门的位置都为黎殊留着。
旁的事情偏心便也罢了,这般重中之重的大事,师祖连商议都不商议,就如此仓促定下了人选,真真是没有将他和蔼风两个亲传弟子放在眼中。
亏他还为师祖着想,担心师祖为上古魔种之事分神,误了渡劫飞升的大事。
花悲越想便越恼,他沉下一口气,挥退了那伺候笔墨的弟子,攥紧的拳头蓦地砸在檀木桌上,竟是生生将檀木桌捶得四分五裂。
黎谆谆总觉得以花悲的性子,不会这般善了。接下来的两日,她将视角拉到花悲身上,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花悲却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日夜修炼,只清晨时迎着朝阳出去转一转,喂喂散养在山中的鸡鸭,便溜达着回了房间继续修炼。
若非说他有什么异样,那便是他一个剑修,却禀灯钻研起了阵法结界如何布防、破除,以及符修的画符秘籍。
而这期间黎殊以师祖名义通知过五岳六洲各个宗门,各宗门掌门人前往天山,一开始还算积极地商议如何处置此物,但在下山亲眼见过那染着魔气的石头后,他们便变了个态度。
一个个都说,这魔物出自天山,便应该天山来处置。若是天山也处置不了,那就等着上禀给天官,摆明了不愿意接手这烫手山芋。
师祖性傲,索性赶走了他们,独自一人在占星殿中摆阵结界,将那山下魔物转运到了他殿中。
他想要摧毁它。
这一次,不论黎殊,花悲,花危,还是蔼风他们都反对师祖的决定。
花悲甚至闯进了占星殿,长跪在殿中,涕流满面:“师尊不可如此,万一渡劫天雷在您摆阵时落下,该当如何?”
若非是黎谆谆先前看到花悲一拳锤烂了檀木桌,她大抵都要信了他的眼泪。
黎殊也跪着:“请师祖思慎行。”
师祖并不在意他们如何劝阻,他掀起眼皮,点了花悲和蔼风的名字:“雷劫一时半会劈不下来,你们两人留下助本座一臂之力……”嗓音微微顿住,似是乜了黎殊一眼:“阿黎,你和花危回去。”
黎殊知晓师祖会占星卜卦,但即便他说了雷劫暂时不会劈下,她仍是担忧他:“师祖,我也可以留下帮忙,我已经是大乘期的修为……”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师祖轻描淡写地打断:“回去。”
花悲在某一瞬间,眸底流露出了一丝不显的怨恨。师祖不让黎殊留下,分明是因为不想让她这个未来的天山掌门涉险。
可黎殊的命就是命,他和蔼风的命就不是命了?
黎殊和花危被驱赶出去,占星殿内只留下师祖,花悲和蔼风人。殿中高台上放置着那颗渗着黑炁的石头,以那高台为中心的几尺外用鸡血涂抹着稀奇古怪的符号,师祖又继续动手设起了阵法。
天黑之前,他将阵法设好,人各占了阵法的一角,待天上星宿各自隐现,几人便开始施法加力摧毁魔石。
尽管施法的过程漫长又无聊,黎谆谆还是眼也不眨地盯着花悲。
她有预感,花悲一定,一定会在施法过程中暗中搞鬼。
这场施法一直持续了十五个时辰,黑夜白了又黑,就在黎谆谆盯得眼睛都有些酸疼时,盘坐在阵法一角中闭眼施法的花悲,倏而睁开了眼。
他原本两掌心朝上,食指微微蜷起,拇指抵着中指和无名指。在他睁眼后,拇指的指甲却不动声色地在无名指指腹上轻轻划了一下。
指腹顿时溢出一道细微的血珠子来,他拇指的指甲抵在凝出的血珠上,没用多大力气,向上一弹,那血珠便落在了偏向蔼风那一侧的阵法中。
光芒柔和的阵法,顷刻间乍起黑雾般的尘,便趁着这视线模糊不堪的时候,花悲又挤了挤手指,撕下一片衣袖,用血在布料上画了一个符咒。
黎谆谆是看不懂那阵法如何,但她偏巧擅长画符,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那符咒是引雷符。
这般符咒一般是用在修士大乘期后期,做好了万全的渡劫准备后,用以在固定时间段内召引天雷。
花悲以黑雾作为掩护,轻飘飘将引雷符扔向师祖。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占星殿被一道青紫色的雷电劈穿了屋顶,那雷电蜿蜒着,似是盘旋的巨龙,由上至下忽而作白,直直落在了师祖身上。
摧毁魔物的阵法,一旦开启,便不可中止。师祖避也不避,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施法,迎上那轰鸣而下的天雷。
一道雷,两道雷,道雷,天雷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那轰隆隆的巨响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碎,黎谆谆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遭受到了雷轰。
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渡劫,那她只能说,像是世界末日——山崩,地陷,海啸加起来的动静,也不过如此。
不知是不是因为花悲弹出去的那一滴血,黎谆谆再睁开眼时,发现蔼风已经晕厥了过去。
倒是花悲没有受到太大波及,只呕了几口血。
而师祖,意料之外的……劈焦了。
黎谆谆还以为师祖是个深藏不露很厉害的人物,但大抵是因为设阵施法耗费了他太多的灵力,他被劈得外酥里嫩。
只来得及向花悲留下一句遗言:“此魔物并非世间物,便是天官来了也无法摧毁,待其化作人形,你将他远远带走,好好教化,或有机会引他入正途。”紧接着,便咽了气。
黎谆谆也不知师祖占星卜卦之时,有没有卜过自己的命运如何。
若非他执意摧毁魔物,留下那封催人性命的传位信,花悲大抵也不会对他下毒手。
她看着没了声息的师祖,那花悲便瘫坐在地上,一直看了他许久许久。
真可笑啊。
掌门之位留给黎殊,师祖却要他带着那魔物隐居山林,远远避开修仙界。
凭什么,他凭什么?!
花悲止不住在哭,哭着哭着又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来,弯腰拾起地上被劈碎的引雷符,每一小块焦黑的布片,都被他塞进了嘴里,一口口咀嚼咽了下去。
他站起身,还未出门便看到了踉踉跄跄跑来的黎殊,她的面色煞白,在看到倒地的师祖后,仿佛更甚了些。
“师祖……”黎殊近乎失声。
“黎殊,你满意了吗?”花悲此时已是满面泪痕,他嗓音沙哑着,“他被你害死了。”
花悲扬起头来,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一字一顿道:“掌门遗言,天山掌门之位授于亲传弟子花悲。而那魔物并非世间物,不可摧毁,待其化作人形,命徒孙黎殊将其远远带走,收为弟子好好教化,引他步入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