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比奴是如今共治皇帝的贴身侍女,就跟皇宫里的其他贴身侍女一般,平平无奇,没什么区别。
运气好的话,或许她的名字会出现在某本编年史或人物史里,运气不好的话,或许会在一场政变中死得不明不白。
当然,更多的,是姓名隐没在历史的沙砾下,无人知晓。
要说菲比奴相较于其他侍女而言有什么特殊的,那就是她并不出身自丹斯切尔帝国,而是一位被附庸国进献的侍女。
换而言之,她是一位真教徒眼中的异教徒。
她信仰着以镜子之神为首的一众神祗,这让她在皇宫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好在皇宫的侍女们有各自的小团体,抱团群暖之下,菲比奴混得还算不错,每隔一年便会委托别人给家里写一封信,家里也时而会有回信。
最近一封家里的回信是在六七天前,上面告诉她,她的父亲过世了,但是因为缺钱,迟迟不能下葬。
信是加急送来的,即便如此,也花了三个星期,如今一个月了,父亲的尸体早已腐臭了,就这样却迟迟不能下葬,菲比奴急得到处筹钱,她筹了一个星期,即便加上一直以来的积蓄,但还是差两枚银币,还差两枚银币。
两枚银币相当于一家子一整个月的伙食,这对于那些出手阔绰的贵族们而言是小钱,但对于服侍贵族的侍女而言,却是一笔大钱。
周遭的人都求过了,菲比奴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求,再求,就只能求到求到共治皇帝那里去了。
但一个小小的侍女又怎么能求到共治皇帝那里?
菲比奴这几天心神不宁,每夜都辗转反侧,于是,在昨天,她在厨房顺走了一对镀银刀叉,这让她每天都惶惶不安。
今天,她要去给一位特殊的囚犯送餐。
作为帝国权力的中心,皇宫里并不缺各种被软禁的贵族。
其中最为出名,大抵是里奥十一世如今的皇后,自从她的儿子,也即是艾诺丝一世的弟弟死后,这位家族失势的皇后便被软禁起来。
像菲比奴这种异教徒侍女,往往会被打发去服侍这些人。
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总而言之,身为异乡人的诸神信徒们去服侍,远比本地的真教徒来得更让皇帝心安。
菲比奴跟在一位守夜人的身后,慢慢靠近着由禁魔金铸造的房间。
这位侍女手里端着银质餐盘,里面是一碗牛奶鸡蛋浓汤,三片葡萄干白面包,一份剪牛骨,以及一整条香草蒸鱼。
那条香草蒸鱼做得漂亮极了,鱼嘴微张着,香味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守夜人推开了门,将菲比奴推进去后,便立刻阖上,像是害怕着里面的人随时逃出来一样。
菲比奴抱着餐食,打了个踉跄,她抬起头,发现里面的女孩满是期待地盯着自己。
这样的目光让侍女有些无所适从。
“你叫什么名字?”
说着,女孩冲了上来,一把抢过餐食。
菲比奴这才发现,她盯着的是自己手中的食物。
“菲比奴。”
侍女鞠了个躬道。
接着,她照例守候在一旁,等着这位被软禁的女孩享用完午餐。
菲比奴其实很疑惑,这么小的一个女孩怎么会被软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而且每天去送饭的人竟然都不一样。
“我叫米拉。”
米拉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午餐,一边说道。
菲比奴点了点头,不再出声说话。
待米拉飞快地吃完之后,她捂嘴打了个饱嗝,而后笑道:
“愿主庇佑你。”
“谢谢,但…那个…我不是真教徒。”
菲比奴小声地说道,而后上前为她收拾餐具。
“都一样的。”
米拉道。
那位侍女发现,那条香草蒸鱼完好无损,米拉没有动它。
菲比奴没有说什么,只是照例收拾着。
忽然间,她听到那女孩说道:
“这餐盘是银的。”
菲比奴愣了下。
她这几天有些魔怔了,听到“银的”就想到了“银币”,听到“餐具”就想到了昨天的偷窃。
米拉看着她,出声道:
“你怎么呆住了?”
菲比奴反应过来,她尴尬地苦笑了一下,连忙鞠躬道歉着。
做贼心虚之下,她的心跳得很快,现在就想逃离这里。
忽然,菲比奴的手被抓住了。
她抬头一看,便看见了那女孩盯着自己。
“你、你要做什么?”
菲比奴慌忙道。
“审视你。”
米拉顿了顿,
“用我的眼睛审视你。”
菲比奴吓了吓,她觉得这女孩有些神经质。
而后,侍女猛地一扯,挣脱了米拉的手,慌忙地捧起餐具。
她接连敲门,等着外面的守夜人开门。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门迟迟没开。
“你知道吗?在很久远很久远的时候,神在水面上行走,而先知亚尔和雅列斯托坐在一条独木舟上。”
菲比奴回过头,发现米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的身前。
她差点心跳停止了,这女孩走路没声音的。
“你知道神走在水上时,还做了什么吗?”
米拉认认真真地问道。
菲比奴连连摇头,慌张道:
“我、我不知道,我不是真教徒。”
“很简单,一条鱼被捞了起来,祂从水里捞了条鱼。”
米拉拍了拍手掌,玩笑道。
菲比奴不明就里,她觉得这故事就是米拉编的,她虽然是异教徒,但也听过不少真教的神话。
咔的一声,门终于开了。
菲比奴急忙逃出去。
“喂,要审视自己,要学会忏悔。”
在逃出去前,她听到一句声音。
……………………………………
菲比奴端着餐盘,里面是那条没有动过的香草蒸鱼,回去的路上,她的双腿一直打颤着。
她觉得自己见到疯子了。
但偏偏,那个疯子好像…看出了自己的劣行。
菲比奴想起了自己昨晚顺走的餐具。
“她怎么知道,这不可能!”
侍女颤抖地自语道,
“…这不可能,这不过是瞎猫抓住了死耗子。”
接着,她用坚定的口气向自己宣布:
“这是瞎猫抓住了死耗子……”
说完之后,菲比奴看着手中的餐盘。
只要将上面那条鱼丢了,然后就可以…顺走这个餐盘。
跟昨天那一对镀银刀叉不同,这可是纯银的!
“我还差两枚银币…一对刀叉根本不够。”
菲比奴喃喃自语道。
猛然间,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银质餐盘的反光倒映着她的面庞,她瞪着眼睛看着自己道:
“你简直是疯了!你…你真是个无赖。”
她没有再往下说…整个脑袋浑浑噩噩的。
菲比奴将餐盘跟鱼完好无损地端回厨房里。
那厨子看了看,问道:
“这鱼没吃吗?”
菲比奴点了点头。
厨子想了想,这里毕竟是皇宫,不可能再去端给别人,然后他拿出一个铁盘子,将蒸鱼装了上去,递给了菲比奴。
“你拿去解决了。”
菲比奴双手接过了鱼,吃剩菜在皇宫里是很常见的事。
她今天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待下午换班后的歇息时间到来时,她端着那条蒸鱼,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头。
坐在麦秸床上,菲比奴摸着床上的麦秸,鬼使神差地将那一对镀银刀叉从麦秸里拿了出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要审视自己,要学会忏悔…
那疯子的话语回荡在脑海里,形成漩涡,让她无法挣脱。
良久之后,菲比奴下定了决心。
夜幕降临时,她偷偷溜进了厨房,将那对刀叉放了回去。
侍女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低声自语着:
“我真是…做了件错事。”
但…她还差两枚银币。
菲比奴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在那一句只有自己听到的忏悔后,是两枚银币的重量。
那足以能压垮一个人脊梁。
菲比奴痛苦而艰难地回到屋子里,看见了那条蒸鱼。
她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伸出手撕起了蒸鱼吃,像他们这些的人,是不怎么用餐具吃饭的。
在菲比奴面前,那条铁盆里的蒸鱼仿佛还活着一样,从铁质的海里钻出来。
她的眼神茫然,一点点地撕着鱼肉,鱼骨渐渐露出,她没有留意,现在一肚子心事,愁得了不得。
突然间,菲比奴似乎咬到了大块鱼骨,那硬得可怕,她咬了好几下,都没将那鱼骨咬碎。
侍女烦躁地向下一看。
皎洁的月光之下,
在鱼的肚子里,有一枚闪闪发光的银币。
她愣住了。
手里面的也不是什么大块鱼骨,同样是一枚银币。
鱼肚子里的和手里的,不多不少,加起来一共两枚,泛着银亮的光泽。
菲比奴浑身颤抖起来,泛着鸡皮疙瘩。
这难道是…主的神迹吗?
……………………………………
……………………………………
米拉要被转移了。
出乎艾诺丝预料的事,这个自称神的使者的女孩没有任何的反抗,任凭皇宫的人将她带去人骨教堂。
菲比奴恭恭敬敬地守候在艾诺丝的旁边。
两位皇帝的贴身侍女很多,而像她这种无关紧要的侍女并不晓得皇室的秘密,当然,即使看见了什么,也会守口如瓶。
艾诺丝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深吸一口气。
就在几天前,六神接见了她的父皇。
那一天终究要到来了。
“收拾一下吧。”
艾诺丝出声道。
几个贴身女仆都应了声,唯独菲比奴呆了一会,才出声应了下。
这让向来敏锐的艾诺丝捕捉到了。
共治皇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菲比奴打了个激灵,连忙鞠躬道歉着。
待几位贴身侍女将艾诺丝处理公文的房间收拾好后,艾诺丝将菲比奴单独留了下来。
那位侍女战战兢兢地,低着头,不敢看向共治皇帝。
“菲比奴,我记得…你之前去过‘那里’送饭?”
在女皇审视的目光下,侍女打了个冷颤,而后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艾诺丝目光凌冽,问道:
“她和你说了什么?”
菲比奴吓了吓,而后老实将记忆里的一切都交代了一遍。
艾诺丝眯起了眼睛,
“捞了条鱼,真有意思…不过,菲比奴,不是异教徒么,难道你听信了她的话?”
菲比奴一时不敢回答,半响后才小声道:
“我…我忏悔了……然后就见到了神迹,那是两枚银币。”
“在哪?”
“已经寄回家了…”
说完之后,菲比奴感到一阵冷冽的杀意。
她抖得厉害。
半响后,只听艾诺丝冷笑道:
“既然你们是这么有缘,那么你就做好服侍她的准备。”
菲比奴吓了吓。
“共治皇帝陛下,您、您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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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拉在被押送去人骨教堂的马车上,看到了一位有些面熟的人。
那是曾给她送饭的侍女菲比奴。
她的手脚上都戴着镣铐,就跟自己差不多。
米拉凑了过去,小声问道:
“喂,你忏悔了吧?”
菲比奴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对自己的未来很是恐惧,缓缓道:
“我、我是服侍你的侍女…米拉大人。”
“叫我米拉就好。”
米拉笑道。
菲比奴的眼里满是尊敬,她不由地问道:
“那、那两枚银币…究竟为什么…”
米拉笑了笑,开口道:
“那是为你准备的,也是为艾诺丝准备的。”
“你是说…共治皇帝陛下?”
米拉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为了演示给她看的,希望这能够给她一点启迪。”
菲比奴听不明白这句话。
什么演示、什么启迪…她都听不太懂。
但她清楚地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菲比奴嘴唇张了张,想问些什么。
米拉直接道:
“问吧。”
菲比奴点了点头,出声道:
“我现在…改信还来得及吗?”
米拉笑了笑,说道:
“你甚至没必要改信,菲比奴。”
菲比奴又被吓了吓,喃喃道:
“你说的,怎么、怎么跟那些牧师们说得不一样?”
米拉摊了摊手,
“随你怎么想吧,你想改信也可以。”
菲比奴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还不待她出声说话时,只听那女孩忽然又开了口:
“小子,你已经走上了一条天路。”
菲比奴呆了呆,她知道,所谓的天路,是真教徒口中通往天国的道路。
侍女看着那女孩,那副模样,就好像这些话,不是她自己要说的,
反而像是…神在让她说一般。
也像是…女孩在通过自己,在向某个人劝言。
“纵使艰难险阻,可还是要走天路。
即便要卑微忏悔,也好过最后尽是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