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海一两月，范进百般谢绝诸多同窗学子邀约，也总有他不能推却的，以往与魏学廉交好那几个，范进就没法不见。
近日，范进一连赴了几个文会，回府正打算闭门谢客，准备去府城的行礼。
佟汉匆匆往书房去，手上拿着一封烫金红贴，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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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宴客，延请南海读书人俱来闲坐，说是张老太爷闻得今岁南海县，比往年多考中几个秀才，一高兴，便自摆席面，与众人庆贺。
莫说张府以往在南海县是高门大户，就是张翊老太爷曾在朝廷为官的声望，哪里不是让许多学生挤破脑袋要来张府？
这不，才卯时初，张府门前已有马车驾临，争着先到张翊跟前露脸。
范进也是其中一个。
他倒不屑于在张翊跟前表现，张家一府上下，别想把他剁了吃肉就好，还能好心请他赴宴，难不成凭白替他拉拢名声？
许是一个新晋秀才的小三元名望，可比平平无奇的读书人强多了，可范进又不能不来，明知宴无好宴，张家不待见他，他还不能拒。
本朝读书人最重名望，若是在本地名声不好，即便将来中了举人进士，在考核与任职期间都会受影响。
范进不在意这个，他之所以欣然赴宴，一半以上是想看看张家人，到底想搞何事？
“哎呀呀，这不是咱们小三元的范兄？”
范进站在门首，边上恰好停着辆马车，上头下来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一个头戴青巾，手摇玉骨折扇，外罩暗纹道袍，神态气质带着三分傲气，见着范进先一句调侃的话。
此人认得他，范进却不认得，看得他二人马车上挂的牌子，上头写个大大的周，莫不是他认为的那个周？
范进正要拱手与对方打招呼，那人冷哼一声，面上明显不喜，反而他身侧那人，穿着打扮倒是朴素些，态度还算客气。
“范兄，久仰大名，今日见着你，果然与众不同。”
范进笑笑道：“客气。”
“你与他客气甚么？不过中个小三元，真把自个儿当厉害人？”那人讥笑道：“今年秋闱，高手众多，我看他还能考个解元不成？我周家的亲他看不上，怕是看上宫里哪位公主郡主，等着金榜题名要娶了？”
范进道：“原来是周家相公，我道是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读书人的斯文做派，都被埋没干净了？”
范进无语至极，以前还是童生，就有不少三五不着两的，在他跟前狂吠乱叫，好嘛，他中了秀才还不安生，这些个没眼力见的，依旧想拿捏他，他要是不回几句嘴怼人，那他就白读恁多书了。
“你！”那人收起扇子指着范进，边上的人忙拉住他。
“哥，你说甚么呢？这里是咱们能闹事的？少说两句。”
“你撒手！”那人横了眼，一把甩起手臂喝道：“周海，别以为你考中秀才了不起，周家将来还是我说了算，得意甚么？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张府宴请送的帖子，可是指明道姓给我的，不然你以为你有能耐来这种地方？一个妾生的庶子！敢在我跟前大小声？”
周海放开手，垂头道歉：“大哥教训的是，弟弟不敢，只是我也有张府贴子，咱家的家事，你非得要在这里唱扬吗？”
一句话把周渤堵得无话可说，转而又想把怒气撒在范进身上。
范进噗嗤一笑：“还以为是哪家秀才，原来不过童生罢了，这身穿着打扮，不合适罢？”
本朝服制规矩极严，读书人，尤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所穿衣裳与平头百姓想差颇大，百姓能穿的，读书人可以穿，可读书人能穿的，百姓一定不能穿。
本朝立国之初，太/祖下令，庶民不得着冠穿靴，士农工商皆有定数。周家行商，商人不得穿绫罗纻丝、绫罗等物，只能用绢布，素纱等。
周渤这一身式样，头戴四方巾，脚穿富贵靴，若真论起来，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只不过广东远离应天，周家又是大户，家中有子侄得功名，诸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周渤气得眼红脖粗，不少人往这边看，范进淡笑道：“不知这位同窗如何称呼？今年院试第几？”
周海拱拱手：“周海，悿列府城生员八十四名，与范兄不可比。”
“你的那手馆阁体当真让某钦佩，便是院试文章也是花团锦绣，暗含乾坤，某多不及，在下佩服至极。”
“见笑，不过运气好罢了，”范进听他二人言语，很快便摸清门道，与周海多说几句。
至于另一个，周海没介绍，范进也不问。
眼下他越发觉得，自己退周家这门亲，做得很对，哪怕外头把周家小姐说出花来，她亲哥这番德性，也得掂量掂量。
张府门首传来一阵骚动，三人往去，倏然瞪大眼，面上满是惊讶。
周家兄弟二人怎的想范进不知道，他看着门首穿着素衣交领直裰的老者，瞬间眯起眼。
“大哥，我们快进去罢，张老先生竟亲自出来迎咱们，这可马虎不得。”
周海忙整理衣冠，催促周渤，转身看见范进不动，问道：“范兄？”
范进笑道：“哦，这就去，不瞒周兄，我却是挺惊讶，想不到张老太爷如此礼贤下士，做个宴会也要出门来见？”这可与张翊往日的行事作风，差了十万八千里呐。
“这我却不知，以往我也曾到张家做客，张老太爷可从来不这样，也不知是为着甚么。”
“你不必担心，你可是中了小三元，他欢喜你还来不及。”
范进挑眉，欢喜他？不见得。
三人来到门首，与张翊厮见一番，周家兄弟不管内里如何不对付，在张家做客，倒是客气。
范进朝张翊作揖道：“范进见过张老太爷。”
“哦？你就是范进，那个连中小三元的后生？”张翊似乎是第一次见范进，骤然听得这话，声音不禁拔高些许，引得周围许多人纷纷围上来。
范进只是笑，态度谦逊。
张翊环视一圈，捋着胡须道：“诸位都是读书人，且看看咱们南海今年的新秀才，如此品貌，的确不俗。”
“要老夫不夸大的说，范小相公如此人品，莫说小三元，便是再往上连中三元，也不是难事。”
“只可惜师陆读书不成样，不然老夫定要他与范小相公多请教，往后同为南海生员，互为助力也当得。”
在场之人哪个不晓得范进与张师陆的恩怨，两人只怕一见面就要动手，还能互为助力，岂不是可笑？
然而听张翊这番说话，众人只当老太爷气量宽宏，比年轻人看得长远，不由纷纷附和，说甚么的都有，无非是范进文章写得好，才情出众，定能再考解元为南海争名。
又有说不止解元，便是会元状元也考得，只差把范进说的天上有地下无，板上钉钉本朝第一人了。
范进暗骂张翊老匹夫，心思歹毒迟早有报应，在许多人跟前把他捧得如此高，往后他若名落孙山，怕是南海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站的越高，摔得越惨，这道理他懂，张翊更懂，范进暗笑当真小看张家人无耻了。
范进忙道：“不敢当诸位这番话，三试榜首已是范进天降大运，再不敢肖想其他，千万千万莫要再说此话，否则范进羞煞了。”
张翊哈哈大笑，一手拍着范进肩膀，像鼓励年轻后生一样道：“你啊，就是谦虚，若是师陆有你一半性子，怕是要好上许多，不多说了，一同入席，一会儿范小兄弟就坐老夫身边。”
“老夫知你才学精益，待会儿要与你畅聊。”说着，拉范进坐到花园假山上一处凉亭，四周设着案桌，此处地势高，放眼望去，满院风光尽收眼底。
众人看范进得张翊青眼，有信以为真的，有暗自看笑话的，都不约而同离得远远得坐，只剩下主位右手处还有个位置，一看就知道是留给谁的。
众人又不傻，自然不会上前寻晦气，管他张家与范进甚么过节，他们只当看笑话罢。
“来！诸位，老夫酒虫早醒了，这就要先喝一杯，你们随意。”
“好！老太爷爽快！”
“某敬老太爷一杯！”
“敬老太爷！”
屁股还没坐热，这就开始了？
范进暗暗无语，端起酒杯与张翊碰了，一口饮下，抬眼瞧见张师陆从假山那头缓步过来，后头两个小丫鬟随身伺候，看样子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这就等不及来了？范进还以为张师陆能忍一阵子，看来他这头肥羊入了张府，张师陆是忍不住磨刀霍霍了。
“是师陆来了？坐罢。”
张师陆行礼坐下，撩起眼皮看向范进，一看心中更是堵得慌，握紧拳头重重锤了下案几，恰好把上前斟酒的小丫鬟的手给撞了下，小丫鬟没拿稳酒壶，哐的摔到地上，酒水洒了张师陆一身。
小丫鬟唬得连连磕头求饶，哭喊着饶命，张师陆抬脚猛地踹向她，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这里也是你能来的？还愣着干甚么？拉下去乱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