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道亨来到席维安房间门口，脸上撇出一抹冷笑。他虽然奉日本人的命令，要争取席维安，但另一面却一直防着他，怀疑他是国民政府派来的，要唱一出苦肉计。
昨晚新世界门口出事，席维安虽然也在，却毫发无伤，此其一。今天有人去药房买消炎药，消失在华懋饭店附近，偏偏席维安就住华懋饭店，此其二。若那个受伤的枪手就在这房间里，席维安也就死定了。他廖道亨多年来在席维安的打压之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说不定日本人知道了他的厉害，许给席维安的种种好处都归了他也说不定。
廖道亨正打着如意算盘，走廊另一边忽然走来了钟灵。手下要拦，他急忙阻止，讪笑着打招呼。
“哟，嫂夫人怎么——”
钟灵二话不说，将廖道亨往旁边一推，“啪啪啪”直敲门。
门开了，席维安先看到廖道亨，一脸不悦：“廖局长，你——”低眼看见钟灵，立刻大吃一惊，“钟灵？”
钟灵就给了席维安一巴掌，疾言厉色：“那只狐狸精就在里面，是不是？”
所有人惊呆。
钟灵推开席维安，闯进房间。房间是套房型，她一看客厅里没人，直闯客房。席维安和廖道亨才走到客厅，就听一声尖叫，一转眼钟灵就扯着易寄渔的头发走了出来。
“席维安，我们还没签离婚协议呢！”钟灵气势汹汹，“你公然带着这个女人住在这儿，如今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你这是诚心给我难堪哪！”
席维安一愣一愣的，反应不过来。
易寄渔尖叫：“易钟灵，你放开我！好痛啊！维安！维安！救我！”
廖道亨吓了一跳，下意识劝解：“嫂夫人冷静，冷静啊，这么多人在这里，给维安兄留点面子嘛！”
钟灵一下子松开易寄渔，瞪着席维安，愤恨不平：“他都不珍惜颜面，我又有什么顾虑？席维安，你留我一人在上海担惊受怕，二老回乡前，也是我鞍前马后，代你尽孝！那炸弹都落到我头顶上了，我还惦记着留下来等你！你倒好，跑到后方风流快活！离婚就离婚，好歹也要讲讲体面吧！”
席维安终于摸到点谱了，怒道：“这么多人在看，你就不能回家去说！”
易寄渔叫道：“你还要同她回去？”抓住钟灵，“易钟灵，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你好意思吗？”
钟灵眼角余光瞥见廖道亨的手下们四处偷瞄，一咬牙，抬手给了易寄渔一巴掌：“你还不是席太太呢，敢管我们夫妻的事！”
易寄渔察觉到钟灵的神情变化，当下也明白了，立刻歇斯底里：“我真是没脸活了！”冲着席维安身后的那面墙过去，“我一头撞死算了！”
席维安看似急切地拉住易寄渔，回头对钟灵狂吼：“易钟灵，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钟灵不依不饶，追打易寄渔。
廖道亨看不过去，上前去拦钟灵，劝她息怒。钟灵高高扬起手，又要打席维安耳光，席维安往廖道亨身后一躲，那巴掌清脆响亮地落在廖道亨脸上。
众人面面相觑。
席维安忍住笑，将廖道亨拉到一旁，对钟灵怒道：“够了吧你！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泼妇样子，居然让廖局长难堪！”
钟灵毫不客气：“吃上一记耳光，也好长长记性，晓得旁人的家务事管不得！”
易寄渔趴在歪斜的沙发上嚎啕大哭。
廖道亨的脸色青白相接，尴尬挤出一抹笑：“是，是，嫂夫人说得对，我先告辞，告辞了！”一挥手，率众离开。
门一关上，席维安趴门板听了听，回到客厅，看到易寄渔还在哭。
钟灵却已经平静如常：“行了，别装了，让人赶紧出来吧。”
易寄渔猛然抬头，两眼真的红通通的，惊讶道：“易钟灵，你——”
席维安当即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将背着陆培的吕朝闻拉了进来。
吕朝闻将陆培放回床上，看到钟灵有点忐忑：“夫人——”
钟灵也没理他，只是略微看了一下陆培的伤势，皱眉道：“待会儿我让钟杰来看看，不过，不准告诉钟秀。”
吕朝闻得令：“是，夫人！”
钟灵冷道：“我已经不再是席夫人了，忙也只能帮到这里，行李放在饭店楼下，我走了。”
席维安连忙拦住，堆起笑容，用从前最惯常的语气道：“夫人——”
钟灵心中一动，神情仍冷：“席维安，下午便来易家签字！”推开他，走出门去。
席维安要追，易寄渔捉住他的手臂，弱弱喊了他一声。他推开她，再不迟疑地，追妻而去。
这一刻，易寄渔瘫坐沙发，是时候放弃了，她曾经的爱情梦！
钟灵回到易家花园，也不在意追来的席维安，一路回到房里，拿了离婚协议书就递给那道像尾巴一样的身影。
“签了！”她命令式的语气。
“钟灵，你真要同我离婚？”席维安干咽口水，不行了，他装不下去了，会把自己活生生气死的！
“你亲口说要离婚的，怎么反倒问我了？”钟灵好笑。
“你今天帮我解围，是不是猜到什么了？”对了，他心爱的女人还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肯定瞒不住的。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赶紧签字，今后你是另娶别抱，还是投敌叛国，与我再无瓜葛。”只会让女人烦心的男人，不要也罢。
“别以为我不知情，你坚决要同我离婚，想同那个开船的一块儿去新加坡！”他人虽然出去了，心却一直在这儿，易家花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什么开船的？”钟灵想笑，“人家经营航运业。不过，这是我个人私事，毋须你来过问。签字。”
“不签！”席维安耍赖，“你不说为什么替我解围，我就不签！”
钟灵一挑眉，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撞见易寄渔看医生，看的还是妇科，才知道易寄渔之前不幸流产，血崩过，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从此有碍子嗣，所以刘家将其抛下。她这才有点明白了，或许席维安此番回来，另有重要事务，未免她拖累，干脆断绝关系。不过，她看易寄渔有点假戏真做的样子。
“我不怕你拖累，就怕你受我牵连。”席维安觉得必须澄清，“你不知道这段日子有多少枪口对着我——不提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怎么还能跟我提离婚？我是迫不得已——”
钟灵双眸凛起，夹带着火气：“席维安，你认为自己的行为很伟大，可惜我完全不同意。同心同德，共度难关，那才叫夫妻。像你这样自作主张，只是缺乏信任而已，你觉得那是演戏，却真叫我伤了心，恕我无法谅解。”
席维安瞠目：“钟灵！”
“你同易寄渔若是假戏真做，你为她离婚，也算冲冠一怒为红颜，勉强能夸一句敢作敢为，要是完全假的——”钟灵顿住。
“她是你妹妹，我怎么敢同她有首尾？”席维安急着解释，“我可以对天发誓，那晚我没碰过她一根指头，就是演给你看的！”
“那就更糟了。”钟灵神情冷然，“你为达个人目的，不惜利用她爱你之心，令她名誉损毁，与家庭决裂。如此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死活，可不是不道德三个字就可以形容的。”
钟灵始终拿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席维安，签字吧，以后不管你干什么，都不会连累我，既称了你的心，也还我一份清静！”忽然扬声轻喝，“签！”
席维安看看钟灵，又看看她手上，忽然夺过协议书，将它撕成两半，跑到床边一屁股坐下，一脸无赖。
“我不签！也不走！”
楼下小客厅，阿媛正和钟玉说着话。日本人不但插手电影，还进了戏院，一看是花木兰、梁红玉的戏，就说一定是反日的，把观众赶走，还打伤很多演员，再这样下去，话剧也无法演了。
钟杰经过听见，建议阿媛可以准备两套剧本，日本人来的时候演一套，等把人哄走了，再演真正的戏。
这时，客厅传来钟秀和吕朝闻说话的声音，钟玉急忙走出去看，留下钟杰和阿媛大眼瞪小眼。
“谢谢你，钟杰。”阿媛没话找话说，打破尴尬。
“不用，都是为了抗日。”钟杰笑笑，“你，呃，在外面要当心一点，保护好自己。”
“嗯，我有很多同伴，现在结伴而行，一点都不怕的。”阿媛也笑笑，然后听着外面安静了，连忙起身，“太晚了，我要走了，麻烦你同二小姐说一声。”
钟杰才张口，阿媛已经走了出去。半晌，他叹口气，看一眼厅里的古董钟，迟疑片刻，突然快步走了出去。
阿媛站在易家花园的大门外，看着黑漆漆的马路，别说黄包车，连人影都没有，有点怯怯的。平常二小姐会安排人送她，今天对着钟杰太不自在了，急着出来，这下可好，刚刚还吹牛一点都不怕，总不能再往回走。
身后陡然打来两道强光，阿媛回头一看，只见一部汽车驶出来，赶忙往旁边让。谁知，车子停在了她身边，车窗摇下，露出钟杰微笑的面庞。
“上车吧。”他温柔的语气，仿佛回到两人恋爱时。
阿媛又吃惊又犹豫，但对上钟杰的目光，最终上了车。她这辈子，大概永远，都无法对他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