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快步走向饭厅，陆培一直紧跟着，却不料她忽然停下，回头瞪着他。
“我是清芬的表哥，不能由着她让人欺负。”他属于娘家人。
“我哥向来是个言行果断的人，无论是当医生，还是去东北抗日，他都是那样的坚定。”钟秀只是想帮钟杰澄清，“这次他竟然如此犹豫，太不像他了，除非他娶的是一个，爱的是另一个。”这样的话，确实对清芬和阿媛不公平。
“是啊，只有感同身受，才能发出这样的感慨。”陆培语带嘲讽。
刚才唐凤梧拉着钟玉离开，钟秀的目光十分复杂，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位差点就成了钟秀的未婚夫。
钟秀诧异：“你说什么？”
“我刚才回过味来，这样急着拆散你二姐和唐先生，是想取而代之吗？”陆培有点失去理性。
“陆培！”钟秀蹙起双眉，“你以为天下人都同你一样，名义上追求我一个，实际上到处骗女孩？”
“好，我不同你争辩！”陆培向天竖掌，“我陆培发誓，从今往后，要是辜负了易钟秀小姐，必然粉身碎骨，不得善终！”
易钟秀愕然，随之反应过来，掉头走向饭厅。
不一会儿，钟玉和唐凤梧也回来了，和钟秀、陆培一样，各坐一边，隔着桌子冷着脸。沈彬忽然出现，神色如常地坐到了钟玉身旁，又是为她夹菜，又是为她倒酒。钟玉看他一眼，他回以微笑。
他沈彬，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东西是想得而得不到的，易钟玉会是他的，易家花园也会是他的，他会成为这个地方的主人。
钟秀看在眼里，嗤了一声。她固然不想二姐好过，但这位沈先生委实不讨喜，姿态放得那么低，反而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感觉总有一天钟玉要被他狠狠报复的。
钟玉看一眼对面的唐凤梧，唐凤梧却和黄莹如说着话，仿佛信守诺言，不会再骚扰她了。但她反而皱起了眉头。
钟秀到底忍不住，呵笑出来，令钟玉横眉冷对。
语兰忽然跑进来：“大小姐，日本人来了！”
众人脸色皆变，尤其是钟杰和刘清芬，互换了一个眼神，心虚又故作镇定。
黄莹如悄悄将两人的表情看在眼里，笑了笑：“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好惊慌的？我去看看，你们吃饭吧。”
钟杰起身：“我陪您去！”
黄莹如并未阻止。
两人走到花园里，瞧见鹰司忠义带着几个人站在订婚礼的箱子前，钟杰立刻垂了眼。黄莹如看到鹰司忠义，面上也不惊。当初这人没死透，她就料到会有后话。
“刚回上海便想来拜会，没想到竟碰上易少爷订婚的大好日子，我虽然仰慕中国文化，还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中国式的订婚礼。”
鹰司忠义还是斯文儒雅的样子，拄着拐杖也不失仪态，但这里的人皆知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如今讲文明结婚，老规矩很少有人守了，今天我们也不过是家人一起吃顿便饭而已。”黄莹如冷冷淡淡。
“听说，婚前男方要送吉衣首饰当行盘，女方要回衣服鞋袜、文房四宝作为还礼。”鹰司忠义用拐杖敲了敲礼箱，“可否让我见识见识？”
钟杰开口欲言。
“打开。”黄莹如平静地吩咐一旁的易忠。
易忠忐忑地看钟杰一眼，才上前开箱。钟杰紧张地握起拳头，往箱子里看，却见金锭、如意等珍玩，还有八色果品、茶叶等等。他不由大感意外，迅速瞄母亲一眼。
鹰司忠义看不出异样，笑道：“纯属好奇，不好意思了。”
黄莹如一笑不笑：“按中国人的规矩，婚丧嫁娶都是天大的事，这订婚礼抬到刘家，得请福寿双全的太太启封，否则会坏了好运道。将来婚事出了什么岔子，我又怪谁去呢？”
鹰司忠义皮笑肉不笑：“易太太，这可真是误会。”
“别管误会不误会，您来也来了，看也看了，里面都是至亲，不方便接待外客，我就不请您进去坐了。”黄莹如让易忠送客。
“今日登门，其实是想邀请易家参加上海市民协会，没关系，等大事忙完，我再行拜访。”鹰司忠义让手下留下贺礼，转身离开。
钟杰心急问道：“母亲，这些聘礼——”
“提都不准再提！”黄莹如瞪他一眼。
她本以为钟杰与清芬订婚是因为真心被她感动了，谁知打的要将枪械偷运出去的如意算盘。幸好汪剑池看到了，发现箱子沉得不合理，及时提醒了她，她才能换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得知鹰司忠义来邀请易家参加上海市民协会，一方面松口气，一方面又讨论起来。陆培和沈彬各执一词，陆培认为任何日本人操纵的组织都是为了控制中国，沈彬则认为不涉及政治，纯属商人组织的话，参加也无可厚非。
钟玉听着，内心同意陆培，却也不开口。
这时，唐凤梧站了起来，向黄莹如辞行，他还有工作要赶。
他一贯如此，黄莹如也不以为是无礼，只是看向钟玉。她很想知道，钟玉是走还是留。
钟玉居然站了起来，对钟灵说道：“大姐，订婚宴我已经参加了，今天我得先走了。”
沈彬再度变脸：“钟玉！”
钟玉平静回应：“我们的问题等我回来以后再谈。”她需要认真想一下。
唐凤梧意外之极，不知钟玉为什么会跟他走，但钟玉已经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唐凤梧才问钟玉为什么。
“我答应饶神父，一定会帮他将工厂运营起来，打开那些手工制品的销路，所以我还得回安全区。”她做事，不会半途而废。
“即便没有你，我们的工作也会顺利完成！”唐凤梧感到失落，原来她只是为了工作回去，与他无关。
那么，他反对她去，因为她会扰乱他的心神，令他本就不坚定决心再次动摇，想自私地把她扣在身边。
“新建的综合医院病房有限，我打算利用现有条件改建一个产房，里头有很多细节问题，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钟玉的内心有些乱，“从前你说过，国难当头，放下私人感情，从现在起，你我都理智一点吧，唐先生。”
唐凤梧无法反驳自己说过的话，只好发动了车子。
唐凤梧的车子开出易家花园，席维安的车子开进易家花园。
一脸沉郁的席维安坐在副驾驶座，望着近在眼前的易家大宅，目光不移。那些花花草草，显然还有人精心照料，即便是冬天，也散发郁郁生机。一定是他的钟灵，才有那样坚强乐观的心，让寒冬变得温暖。
车子停下，席维安下了车，深呼吸一次，忽然摆出了冷酷的表情，往里走去。
钟灵得了消息，欣喜地来到客厅，迎面却见范燕秋，说法国人的船太慢，舱房又太闷，让她赶紧派人准备房间、放热水，要先洗澡。
钟灵脚步顿住，看到了板着脸的席维安，还有大方站在他身旁的易寄渔。
易寄渔嫁了人，气质似乎起了变化，眉眼皆带风情，身姿绰约，从以前的清秀佳人变成了娇媚的少妇。
这时，黄莹如带着钟杰他们过来了，范燕秋母女的出现也令所有人吃了一惊，钟秀更是满面狐疑。
范燕秋上楼去了，其他人落座，易寄渔更是直接坐在了席维安旁边的沙发上，目光挑衅般，对钟灵一笑。
钟灵强忍心头的不适感，看向席维安，希望他能解释。谁知席维安喝着茶，一眼都不看她。
钟秀看得那个气：“堂姐，你的丈夫呢？”
易寄渔默默红了眼圈，用帕子擦着眼角。
“别提那个混账东西！要不是我转道香港，偶然遇到寄渔，还不知道他竟然将她们母女抛下，一家子到美国逍遥去了！”席维安“啪”地将杯子往茶几一放，怒意横生。
“当初有消息传来，说南京城保不住，我们匆匆忙忙收拾了行李就走，带的现金也不多，要不是刚好遇上维安，恐怕再过两天，就要典当度日了。”易寄渔满眼含情，望着席维安。
钟秀一听，什么，维安？！姐夫的名讳也是易寄渔可以直接叫的？！
“当初就不该替你许这门婚！看这都是什么狗东西，把好好一个人磋磨成什么样了？”席维安终于看了钟灵一眼，冷冷地。
黄莹如也听出了不对，神情愕然。
“不能这样讲，当初婶婶和堂姐也是一片好意，哪里会想到他这样狼心狗肺呢？若是从前，不如一了百了，好过一辈子苦熬，如今遇上战乱，他将我一抛，我倒是解脱了。”易寄渔看席维安的眼神，那叫柔情似水。
钟灵与席维安对视，席维安重重一哼。
一时，气氛冷凝。
“姐夫，我还没有问您，怎么突然回来了？”钟杰试着打破僵局。
“别提了，我受够了武汉那帮废物，直接跟他们散伙了！”席维安语气恶劣。
钟灵脱口而出：“散伙？这是什么意思？”
席维安猛地站起来，不耐烦地说：“我好不容易回来，差点连命都丢了，你就知道问东问西！我累了，要上楼休息，没事别来烦我！”
说着话，人已经大踏步上楼去了。
易寄渔微微一笑：“我也要上楼休息一会儿，晚饭时间再见吧，我同你们说说这路上的事。”她仪态万方地起身，走上楼去。
吕朝闻尴尬地对钟灵说：“夫人，上海大撤退的时候部队就乱了，一群贪生怕死的家伙乱指挥，南京门户大开，我们司令打了三个月，变成了光杆司令，和委员长大吵一架，撂挑子回来的。他现在心情不好，您凡事顺着他些吧。”
钟秀哼道：“国难当头，还有空英雄救美，我可瞧不出心情不好的样子。”
钟灵没说话，只是温柔笑了笑。有什么呢？最糟糕，也不过是收拾起那份变化的心情，变回从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