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间, 萜玄先偏开了眼神，看向一旁的卫昭。
“监星间仙使卫昭，你可知道我今晚为何来此？”
“知道。”萜玄天君都已指名道姓, 必然是知道了他和阿苗的事, 但他心中仍有疑惑：仙妖相恋纵不被允许，但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何必惊动天君？这位天君来的目的明确却并不单纯。
卫昭自知只是一个小小仙使，不值得萜玄亲自过来执法，他的来意或许是阿苗……
想到这, 他心中不安更甚。
“那么你仍是执意？”
“是。”卫昭没有丝毫迟疑, “我已决定自除仙骨、重堕凡胎。若我不是仙籍，和谁在一起都与九天无关。”
萜玄嗤笑一声，轻易便看破了他的心思——一开口便自己担了最狠的一道责罚，看来心思是动摇不得了。
“被除过仙籍之人不能再过天堑，要受永世轮回流离之苦。也许这一世你天赋异禀、才貌双全，下一世便可能岌岌无名、相貌丑陋，到那时你还自信人间的真情不变？我最后给你个机会, 你仍旧愿意用长生不老来换取虚无缥缈的世间情爱？”
“永修无情道，未必好过一世满足。”
萜玄点点头，“既然如此，便这样吧。”
源明猛然看向萜玄，什么叫便这样吧？当年他也愿意舍去仙身，但萜玄依然不放过他，甚至以阿苗的性命相胁！
当年他根本找不到两全之法，只能选择辜负这段感情。他只是想知道卫昭会以怎样惨痛的方式破解这个局面，若他能做得比他更好，他自然会心甘情愿地放下。
可是萜玄如今的态度与那时截然不同, 高拿轻放便要成全两人。他不是输给了卫昭，而是败给了萜玄，叫他怎么甘心！
萜玄似是知道他的不甘，淡淡看了他一眼，眼底却暗含警告。他只有双拳紧握才能压得住胸中的无尽怒火。能怎么办？他已经错过了，纵使和萜玄拼了性命也不能赢回她了。
看着并肩站立的两人，源明脸色灰败。
庆瑜张了张口，打量着阿苗的目光带着惋惜，没发现上首萜玄的神情瞬间变得幽冷。
“庆瑜天君在下界的事办完了没有？”
庆瑜一愣，萜玄语气中的不耐烦丝毫不掩饰，如同一个巴掌当着众人的面打过来。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只能咽下这口气。
萜玄当年突然出现，以神身入九天本就高他们一等，现在更是位尊众天君之上，隐隐有大权独揽之势。怕是再这样下去，整个九天都要由他说了算……
若变天了，那他辛苦得来的这个天君位子还有什么用？庆瑜领着一众仙使，转身出了万花楼加紧巡查进程。他一人大步走在最前面，脸上的狠戾不再隐藏，终有一日，他要将萜玄踩在脚下，神也要低下他那高昂的头颅……
“下去。”
萜玄威严，厅中剩下的众妖立刻一溜烟退下了，直到各自进了房中激烈的心跳犹未平静下来。阿苗冷笑一声，不愿再多看萜玄一眼，也拉着卫昭走了。
此时厅中只剩下源明和萜玄。
“很不甘心是吗？”萜玄倚在座椅上半撑着脑袋，这话是对着源明说的，心里却还想着阿苗的事，有些头疼。
“是。”源明紧紧地盯着他，“我不明白！”
“当年时机不对，我没办法成全你们。你自己也说了，宁愿舍弃一切保她性命。”
源明凄然一笑，唯独这个理由他没办法接受，“时机……那如今的时机算什么时机？”
萜玄抚了抚衣袍上的褶痕，“只有九天由我说了算，我才可以安心放手。现在，快了……”
一路上，阿苗越走越快，呼吸逐渐急促。今晚撞上的事情太多，一下子积压在她心里，就像按捺不住即将爆发的火山。
卫昭心中担忧，快步追上她一看，心尖一抖——她脸上泪痕交错，一路都在无声哭泣。
她偏过了头，眼圈越发红，嘴唇紧抿着是在强忍，不愿让卫昭看到自己垂泪的模样。
伤心到极点却还要□□昭轻叹一口气，用指腹轻轻抹去她的泪水，柔声低哄：“是怕我真的变得相貌丑陋、不堪大用了？”
她终于忍不住抽噎了两声，“……别胡说。”
卫昭将她拥入怀里，“本以为今晚我算是在你面前做了一次英雄，可你这一哭，倒让我觉得我什么都做错了。告诉我为什么难过？”
阿苗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卫昭，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九衢狐狸垂绝，她没办法救他；卫昭被众仙审判，她不能替他出头；那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连一句委屈和怨恨都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口……
这还是她吗？配做什么妖主？当得什么情缘？
看着影壁下相拥的两人，听着阿苗细碎的哭声，萜玄只是静静站立在阴影处，眼底有了一丝动容，心也慢慢胀裂开。刚才里面人太杂，今晚只看见她远远站着，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他那独自一人在凄荒妖界生活了近千年的妹妹啊，你可知我心中的爱和恨吗？
似在昨天，母亲靠着父亲，父亲怀里抱着一个新出生的小圆团，笑着对他说：“阿玄，这是你的妹妹，以后你要好好保护她。”
他上前一看，那么小、那么软，像是这个世间最脆弱的东西，难怪要他好好保护。
后来，父亲带着他离开。他牵着父亲的手一直回头，看着她依旧是小小的一团，被眼圈通红的母亲抱在怀里。
妹妹还那么小，母亲能保护好她吗？
有一回他偷偷跑回芜山。
她长大了一些，脸蛋圆圆的，头发只有一小把还微微枯黄，却执着地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
“阿娘，为什么哥哥和爹爹都是神仙，我和你却是妖怪？”
“当神仙有什么好的，要是随了你爹，一个女孩子家当个铁树神，说出去让人笑话。”
“那水藤妖也不好啊，光秃秃的。”
“你这孩子可真难应付。这样吧，娘给你改名叫苗千叶，这下总不光秃秃了吧。”
等了很久，他才听到那稚气未脱的声音再次开口。
“……阿娘，我还是想当铁树神，这样哥哥和爹爹就会回来了吧。”
……
他躲在树后，粗糙的树皮磨破了他两手掌心：笨蛋，哥哥和爹爹一直在啊……
“天君已经在那站很久了，偷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卫昭看着那片白衣，眸光微冷。
一瞬间，萜玄收起了所有情绪。
这仙使能抓住他不小心泄露的微末气息也算有点本事。见阿苗也皱眉望了过来，他只能走过去，喉头微微颤抖，语气却冷得像冰。
“做妖做得这点礼法都不讲，连声兄长都不会叫吗？”
阿苗冷笑一声，“兄长？你也配？”
他捏紧了袖中的拳头。
卫昭被那句“兄长”惊到，反复看着相对而立的两人。他们并不相像，细看之下，只有一双相似的剪水眸子有迹可循，但一人是神、一人是妖，怎么可能是兄妹？
“哼，”萜玄冷哼一声，“当年确实不该将你独自丢在妖界，没人□□性子便歪成这样，如今我要好好教教你悌兄尊长！”
“我不需要！”阿苗终于无法伪装冷静，神色变得激动，“我一生无父、无兄，唯有阿娘生我养我……”
“父亲死了，很早便死了。”
萜玄突然说了这一句，或许是希望眼前这个唯一和他血脉相连之人能和他共同担当这份年深月久的悲痛。
阿苗微张着嘴顿住，而后立刻冷笑，声音却微微发抖，“抛妻弃子，他活该。”
萜玄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一双眼似燃了火。他高扬起手，看着阿苗愤恨的眼最终还是没落下那一巴掌。
他释放出沉沉威压，逼着阿苗跪下，“这天下，唯有你没资格这样说他！”
“我……偏说……”阿苗用尽全身力气去抵御萜玄的神力，紧咬着牙不肯跪，膝盖处发出骨头摩擦的声响，“你们，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别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