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这么热闹, 怎么不和他们一起？”九衢祝在阿苗身边坐下，和她一同看着程量街的灯火。
“不想去……”起了夜风，阿苗将脸埋进臂弯。
九衢祝偏头看着她, 想起了那年她从人界回来时也是这样消沉，消沉到身边容不下任何一个人……
明明当初把她带出芜山的人是他，将她放在身边悉心教养的人也是他。两次, 看着她为不同的男人伤心着，他的心似被一群虫蚁噬咬着，又酸又麻。
真想回到她小的时候, 可以将她完全覆庇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让她一辈子无灾无难、自由自在。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陪在她身边, 实在放心不下，只能逼着她前进。
“小阿苗, 有件事情要让你知道……”看着远处，九衢祝的眼神沉沉落下。
他话语里的凝重让阿苗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九衢祝带着阿苗来到了程量街外的河边，沉沉夜色中，一人站在河对岸。
那人抬起头, 上半张脸被河面反射的月光映亮, 像冰冷的刀锋。
是恒。
他过了桥，在阿苗面前停了下来。
每次见到他都没有什么好事, 阿苗有些紧绷, 尤其是看到他穿着一身束袖骑装, 腰间两侧的长刀似要划破空气随时开打的模样……
九衢祝站在阿苗身后，对恒微一点头。
恒将右手贴在心口，单膝跪在阿苗面前，第一次低下了他那颗高昂的头颅，“恒将参见吾主。”
阿苗一惊, 退后一步看着九衢祝，却见他也敛了眉目向阿苗一拜，“司祝九衢祝见过新主。”
“你们在说什么？谁是你们的主？”
恒抬起头，“你，就是妖界新的妖主。”
“不，不不不，你们搞错了……”阿苗连连摇头，手指反指着自己，“怎么可能是我，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妖，每天得过且过、吃吃喝喝，没什么志向和野心的。”
她眼露惊恐，对着九衢祝说：“别玩了，我要回去了。”连左司右将都冒出来了，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九衢祝拦住了她，“你先和我们去一个地方，去了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当这妖主。”
阿苗自然不能说不，身边两只妖一个赛一个能打，她只能乖乖跟着走。
最后三人落在一处不知名的仙山上。
“这是什么地方？”
“跟着我们走就知道了。”
恒走在最前头，九衢祝护在阿苗身边，三人最后走到一处山涧。
阿苗突然眼前一黑，是九衢祝捂住了她的眼。
“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看清了。”
随着九衢祝的手掌移开，阿苗双眼似蒙上了一层银光。她看见了眼前的山涧缓缓打开，露出地底一个巨大的牢笼。
牢笼的四角有水、火、风、雷麒麟四兽看守，每一只都是真正的成年麒麟——引水成冰、呵气聚火、一啸生风、顿足引雷……是她家那只巨婴火麒麟怎么也比不上的。
是哪里传出来的哀嚎？
她忍不住走近一步，低着头透过牢笼的缝隙往下看。只一眼，她便惊住了——黑沉腥臭的血水里泡着密密麻麻的身体，一层叠着一层。有些还在翻涌着挣扎呼救，有些却早已经僵硬了，被身边的妖踩踏，没入黑水之中……
阿苗一个个辨认过去：鸟妖、兽妖、花精、树灵……一个一个全是妖。
牢笼中每时每刻都有妖死去，妖灵被吸入上空的仙炉燃烧殆尽；妖丹下沉，被一条条在血水中巡查游动的知本鱼吞入腹中。
一座仙山挖空，成了为妖量身打造的地狱！
同族受难，阿苗双眼通红，跌坐在牢笼之上俯身捶打着地面，“出来……快把他们放出来！”
九衢祝冷着脸开口，“妖界在仙妖大战落败后便成了天界的属地。哼，那群仙，表面上光鲜亮丽、一副慈悲之相，他们享受着凡人的香火，觊觎着妖族的妖丹。为了增加他们的修为，四处设立地笼、扑杀妖族。走出程量街，外面全是这样的地方，哪有什么太平和安宁，输了便是蝼蚁……”
他一把拽起阿苗，“现在你懂了吗？为什么我们仍要战，为什么我们不肯做九天的属民……我们妖，生来自由，从创世之主造天地以来，没人可以让我们听规矩！”
九衢祝眸中似有烈火在烧，阿苗转头，看着恒脸上也是同样的愤怒。
原来如此，狐狸和恒应该是早就结识了，他们都是一心想要让妖界复盘，重新独立。
向来是这样的，天翻地覆之时都是那群骨头硬的顶在前面，风沙吹干他们的血肉，也要留下不屈的脊骨。
“可为什么是我……”她自认是个微小的妖，有些事情离她太远。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妖主来重聚妖众之心。你是芜山之主，身上又流着上古水藤妖一族的血脉，你做妖主是最适合的旗号。”
阿苗迟疑，“妖主必须领战，但我不愿烽烟再起，不愿众妖以命相搏，不愿凡界再被卷入风波、生灵涂炭……”
也不愿，将来在战场上和卫昭短兵相见、相见成仇，“难道只有血战才能平息这一切吗？”
“欲壑难填则战火不止，从仙妖分化之时起，就注定双方不死不休。”九衢祝语气一转，单手捏着她的脸，轻柔却又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视线转向一个方向，“看，囚笼中还有昔日的芜山子民，你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留下妖丹让那群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贪婪狡诈的神仙享用吗？”
囚笼的角落，有她熟悉的芜山子民，他们的痛苦似乎传递到阿苗身上。阿苗睁大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阿娘，你不喜欢战火，我也不喜欢。可是没办法了，为了保护我们的子民，我只能去做。原来当妖主的第一课，便是学会身不由已……
即刻，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道声音，那是天命的召唤。她咬破嘴唇跟着那声音开口，咒语中的每个字都透着血脉之力。
“今以血咒赌誓、普告万灵。芜山之女苗千叶受命为妖界新主，从此万妖听令，诸鬼来庆、神明束首！”
咒毕，疾风四起，狂风中的她有着一股凛冽不可侵犯的威严之势。
芜山令飞到上空，一瞬间周围亮如白昼，昭告天下新的妖主诞生了。
九衢祝和恒神情肃穆，各自划破右手，“愿与吾主结愿。”
新妖主的初生之诏让牢笼中的众妖也产生了共鸣，黑水如同江潮一般翻涌，整座山都在震动。
仙山的动静引来了附近的看守仙使，围绕在周围的云雾越来越多。水、火、风、雷麒麟四兽也开始啸叫，对准了阿苗三人。
恒走到最前方，同时抽出了双刀，左刀上的咒文流动得飞快，昭示了他此时激昂的心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这一战，必送你称王……”
天上的雷火不及他的速度，恒一动身，隐藏在附近的妖兵也出现了，妖气和云雾相互撕扯着。
阿苗正要召出越祝加入战场，被九衢祝按住肩膀，“这种场面还用不到你去。妖将负责前方杀敌，司祝负责后方机算。你现在是妖主，要学会调御手下的妖。”
“手下的妖？”
“我、恒、妖兵，将来还有整个妖界的妖，都是你的手下。”九衢祝再次指引她成长，他的野心就是让阿苗成为超越姜图和碧阴的妖主。
似乎又回到了他们相依相伴的那个时候，他一点一点将她塑造，不过当初的小女妖已经长成了众妖之王，“我的妖主，下令吧。我与恒和你结了愿，今后只服从你一人。令出，必遵。”
阿苗深吸了一口气，“妖将、司祝听令——今夜，逼退来敌，救出山中众妖！”
……
卫昭重回到九天，因为下凡时有职务在身，他一入九天便先去了监星间上交督察令。
深夜，源明仙君仍在值守。
见到卫昭进来，宗卷上那支悬浮书写的笔突然停了。他看了眼卫昭，揉了揉眉心，“你这次去得有些久，下界可有什么变故？”
“一切安好。”卫昭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签，手一松，竹签缓缓飞到源明仙君的案前，一道道文字从竹签中浮出。
源明仙君一目十行，阅览着卫昭的述职报告，却在“万春楼”三字上眼神一顿。
他玩味一笑，手一扬，文字消散。
“你向来严苛，竟对妖界一座小小花楼评价颇高，倒是勾起了我几分好奇。”
卫昭微垂着眼，盖住了眸中一瞬间的慌乱。源明仙君便是当年的景燕生，于公于私，他不想看到他对万春楼有过多关注。
“其实尔尔，贵在他们够安分守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