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看着还在暗自得意的九衢祝, 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他和阿苗那么多年的感情，敌不过半路天降的卫昭。
但他再不平，也不该拿这种下作手段伤害别人。感情本来就是世间最不公平之事,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她柔声开口, “昨夜阿苗回来了, 我很早便离开了, 恐怕事情未能如你所愿。”
“你说什么？”九衢祝手中的酒杯落地，冰凉的酒液溅湿了他的斗篷下摆。
“若他们情到深处，发生些什么自然是水到渠成，你谁都怨不得, 因为这一切都是你一手促成的。”
牡丹转身离去, 走出房间后，她轻叹了一口气, 自嘲一笑，“可怜他做什么，你自己不也是个可怜人么……”
想了想, 她还是上了街往阿苗住处走去。虽然她刚才和九衢祝说阿苗和卫昭已经事成，但她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便想去远远看一眼。
还未走到门口，便看见阿苗神色慌乱地跑出门外, 衣袖上的束带乱糟糟的没有缠，胡乱扬在半空。
牡丹脸色一白，难道她猜错了？昨夜阿苗不愿, 卫公子强迫了她？
心中担忧，她匆忙跟上阿苗，见她坐在程量街外的河头，抱着膝盖、目光飘忽,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牡丹在她身边坐下，“对不起。”
阿苗回过神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昨晚是我以花为信号叫你回来的。”
阿苗神色还是低落，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是你给他下的迷药？”
牡丹慌忙道：“不是。”
“那你没什么可道歉的。”她又转过头，盯着河面。
这一转头，牡丹看到她微松的衣领下连成一片的粉紫痕迹，心头一滞，这未免也闹得太凶了……
“看你现在不太高兴，我便以为是我的错，或许我不该找你回来。”
阿苗轻叹了口气，“不是因为这个。”她心底其实是庆幸能及时赶回的。昨晚那迷药太烈，后来还是在她的主动安抚下才让卫昭散了药性，不然他一个凡人怎么挺得过去。但是没想到……
“那你是为了什么这么消沉，可以和我讲讲吗？”
阿苗仍是盯着湖面。
“万春楼的姑娘们都喜欢互相倾诉，我知道很多人的喜怒哀乐，却从未听过你的心事。以前是我们疏忽了，觉得你是我们之中那个妖力高强、无所不能的护卫，却忘记了你也是个需要被倾听的姑娘。所以今天，可不可以让我来帮帮你？”
良久，阿苗才缓缓开口，“卫昭不是凡人，是个仙。”
牡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阿苗想起那时，卫昭听到她答应与他成亲后喜不自禁，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
在越来越浓厚的仙气下，她的脸色骤变。
——七十二腾金仙身，那是成仙许久才能修成的仙体。什么凡人、什么恶鬼，藏得那么深，原来竟是个九天仙。
这时卫昭终于也感受到身体中磅礴的仙气又回来了。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重回仙身，他半分喜悦也没有，只顾着急切地向阿苗解释，“我打算过几天就和你坦白的。”
“那之前呢？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说的。”她想狠狠地质问卫昭——为什么隐瞒自己的身份？为什么明知道她厌恶神仙还要和她牵扯不清？为什么在她以为终于觅到良缘的时候给她当头一棒？
但她没有，只是很平静地坐起穿衣，背对着卫昭手抖了很久才系好了一个结。
卫昭不知如何开口，他确实有过刻意隐瞒自己是仙的心思，尤其知道她对九天神仙极端厌恶后，心中更是生了怯意。他也惶恐，终极一生的得道成仙的目标会变成他的不堪。当初修仙时，没人告诉他万人敬仰比不过她的一个注目。
“我确实隐瞒了你。四百年前我得道成仙，在九天上居值监星间仙使，当初到万春楼，便是领了天界督察使一职过来，查访程量街上的不良妖风。”
他循循开口，但阿苗仍未回头看他，只能又接着说：“我虽修成了仙，但仙体残损，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化为凡体，连自己都不知道下次回到仙体是什么时候。一开始我没机会说出身份，后来是觉得没必要，再后来知道你厌恶神仙，而我又对你……”卫昭停顿一下，“我不敢说，怕最后连待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
是，我有私心、有所图，想着起码在你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再缓缓告诉你这件事。是凡人或是神仙又怎样？我还是我，不会有丝毫改变。”
阿苗苦笑，“对你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但对我来说却是大不相同。卫昭，我和你说过我娘是只大妖，但我没和你说过我爹是个神仙。或许是嫌弃我生下来是个妖脉，他抛弃了我娘和我，回到了九天之上。那是九天啊卫昭，对于妖来说，是永生永世无法逾越的一道天堑。仙妖殊途，会遇到的磋磨太多，你我之间，也有太多不确定。”
“我不会！天地同证此誓，若我负……”
阿苗转头，伸手掩住了他的嘴，“那人和我阿娘年轻时难道不是相爱至深，才排除万难走到一起吗？卫昭，我不信的不是你，而是变数。”
卫昭喉中干涩，反手将阿苗的手抓住，“可你答应过我，会和我成亲的……”
“我知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阿苗走了，一路上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卫昭起身坐到桌边，头脑昏沉。还要怎样表明他的真心，他连命都可以为她舍去。她爹是仙，抛弃了她；景燕生是仙，辜负了她。但他是卫昭，他不会步这两人的后尘。
心烦意乱之间，他理出一点思绪来：若实在不行，便舍了仙格吧，只是这样他便没了漫长的寿命，无法和她长相厮守。以凡人之身修行到最顶格，至多不过是百十余年的寿命。若是几番转世之后她厌倦了不来寻他，就只能独留他一人在轮回中懵然无知，走着没有意义的世间路。
他仰头叹息，好大一个难题摆在面前……
河边，牡丹说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卫公子身上气度非凡。”想到什么，她急忙开口：“那时卫公子在我房中没有半分越矩行为！”
“我知道。”阿苗是信的，不只因为卫昭是督察使，更是因为他的品性。
牡丹沉吟，“你喜欢他吗？”
阿苗点头，喜欢。
若不喜欢，她不会冒着危险将化身恶鬼的他救回；若不喜欢，她昨夜不会帮他解迷情药；若不喜欢，她现在不会陷入如此为难的地步。
“喜欢就成了。你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卫公子，这样对他不公平，对你的捆绑也会越来越深。我所认识的阿苗是个敢爱敢恨、肆意洒脱的女妖，怎么从外面回来一趟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牡丹看着她，温柔地说道：“成便成，不成我和万春楼的姐妹们替你杀上九天，绝不放过负心汉，不会让你吃亏的。再说现在天界和妖界的关系没那么对立了，说不定仙妖通婚还能变成美谈。”
阿苗心中一暖，“谢谢你。”其实她的心中早有偏向，被牡丹一开解后茅塞顿开：确实，最坏的下场不过是再受一回伤，从此之后只管心冷死铁、断情绝爱。不管前面是春暖花开还是万丈深渊，卫昭难道不值得她迈出这一步吗？
她站起来，“我要回去了，你呢？”
“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阿苗急切地往回跑……
卫昭抬头，看着门外走进来的人，眼中发出微光，“你回来了。”
阿苗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最后站定，微仰着下巴，“你真的爱我吗？”
卫昭看着她的脸，缓缓点头。
“什么都愿意给我？”
似被蛊惑了心智，卫昭木然点头，金光消散，护身阵已失去效力。
她微凉的指尖缓缓划过卫昭的脸颊，最后停留在他的左眼眼尾，“那就把你的楚望之瞳给我……”
阿苗的两指深深地抠进他的眼眶，经脉断开、血肉分离，尖锐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喊叫出来。
他捂着左眼倒在地上抽搐。
阿苗手掌一合，金光被她收于手心，她毫无眷恋地转身离去。
血色朦胧间，卫昭看到了床底发着光的令牌，那是他的督察令，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房间？她是真不知，还是……
想起在山神庙中，她曾对着他说，要楚望瞳术。
卫昭忽然大笑，眼角血泪同时流出。何必呢，用个情字将他耍得团团转，显得他多可笑……
浓烈的仙气中突然混杂着一丝一缕的黑气，那黑气越来越多，快要将他包围。
两道金光闪过，逼仄的房间多了两人——是卜士子和观涛老人。
两人来迟一步，见此情景同时色变。观涛老人掷出摇铃，卜士子掐出法诀，两道金光聚于卫昭头顶，在卫昭痛苦的嘶吼声中渐渐将那黑气压下。
“可恨，我要亲手诛了那女妖！”
卜士子刚一出山就见到爱徒如此，恨到目眦欲裂。
卫昭双手撑在地上汗若雨注，听到这句话便伸手紧紧拉住卜士子的袍角，气若游丝道：“师祖，不要……”
情为何物啊，观涛老人叹了口气，只能帮着阻拦，“当务之急是带他回去疗伤，切莫再耽误功夫了。”
两人带着卫昭，化为一道金光消失在房中。
后脚，阿苗在火麒麟惊讶的眼神中进了屋内，却寻不到卫昭的身影。屋内屋外走了几圈，她嘴角紧抿着——
就这样走了，也不留个音信，那他们的亲事还作不作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