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烨在山上的冷林里坐了下来，背靠一棵褐红色矮树。
安陵昊被接去安陵屋院了。那个屋院，安陵烨已多年没有踏入，而安陵昊……安陵昊被驱逐多少年了？
九年了！是九年啊！九年来他被特别关押，云城命人将他锁在山洞里，安陵家主派了傀儡看守。安陵烨上来之后，怒不可遏地把傀儡全都赶走，从此谁也不敢再靠近那个地方。无人上来送衣物粮食，谁也不知那父子俩如何生存下来。只有安陵弥谷……只有她要安排活计时会到第八谷来，有时她还会进入山顶洞，安陵烨便会让她困住半天一夜，但也只是看她受困发怒，图个乐子，终究不曾对她下重手。
八年前跪在安陵书院那一天，安陵烨终于彻底醒悟，他与安陵弥谷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是安陵人没错，但她也是安陵未央的徒弟。而他，安陵烨，没有任何机会。他曾在那里玩耍，在那里陪安陵弥谷长大，在那里他们仿佛青梅竹马，但那时候他是物师安陵昊的儿子。
一切都变了。
八年前开始，希音山上只有一对恶魔儿子和疯子父亲，在被放逐的安陵人之中又再次被放逐。不，不是放逐，是监禁，云城监禁安陵人，安陵人又监禁安陵昊。
安陵烨嘴角抽动一下，眼中泛起泪光。安陵昊下去了，长达八年的折磨终究到了尽头，是永别之时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只木头草蜢，朝前方扔了过去。
安陵弥谷，你等着收拾残局吧！
安陵烨嘴角浮上了一丝笑容。就在此时，一声短促的尖叫从大约一百米的坡下传来。安陵烨没有动弹，甚至没有停下嘲讽的神情。
窸窣声渐次靠近，直到几步之外，开始有脚步声混入草木擦动的声音里，但一点都不急。一只小小的红狐狸窜了过来，蹲到安陵烨身旁。
来人并没有打算隐藏行踪。
“又坑死了我一条狗，安陵烨。”
安陵烨抬起头来，但没有作声。
“不赔我？”
安陵烨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有多蠢？连狗都养成了废物？”
“对我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安陵烨？”
来人的面容从树丛后露出，笔挺的鼻子，大大的眼睛。
“掉入坑里的狗送你了。”
安陵烨轻哼了一声。
来人笑了一声。
“最近府里来了一批新奇动物，可有趣了，连我小养母都被迷住，天天缠着父亲去要一只驯养在院里，可惜父亲没有答应。”
“为何不答应？”
“还没有驯养好呗。”一只狼狗跑了过来，蹲在了草丛中，来人坐到了狼狗身上，“也许是怕伤了我们，也许是怕传染些什么。小心为好，我可听说，西面有瘟疫便是不明野兽传的，或许是个阴谋。”
安陵烨思索着什么。
“你父亲让你来告诉我这些？”
“你想什么呢？安陵烨，我又不是你的取乐工具。”
安陵烨忽然冷笑了一声。
“穆司诺，你最好把消息告诉我，然后给我滚。”
“走就走，说什么滚呢？”穆司诺脾气好得惊人，“你这个人真是奇怪了！吃了我多少畜生，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
安陵烨目光一冷，内心的不耐烦快要发作了。穆司诺每次都多嘴多舌，穆府是没有人可以用了么，一直派她来联络？
“安陵烨，我父亲需要一种特殊设计。”穆司诺终于开始说正事，“必须满足：其一，猛虎也能关；其二，可以升降到地下；其三，在剧场四周，容纳不同猛兽；其四，也可以关人。场地图纸我给你带来了。”
“穆府要做什么？”安陵烨冷笑道，“谋划了这么多花样？”
“你要是能出去，”穆司诺笑了，“就什么都清楚了。可惜你不能。要不然你去问问安陵弥谷？”
安陵烨手上青筋暴露。
“好了，别生气，”穆司诺察觉到了危险，“我告诉你就是了。我父亲计划开设斗兽场。你听说过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人们会围观动物和人搏斗，直至分出生死。我父亲被这种搏斗吸引了，一直在打听……”
“够了！”安陵烨忽地不耐烦了，“不用告诉我了，把图纸留下，赶紧滚。”
穆司诺发出一声口哨，林子里动荡起来。
“那我带我的伙伴们离开了。”她目光闪烁着说，“安陵烨，我希望有一天在城里见到你，你会看到很多熟悉的东西。”
“滚！”安陵烨大怒，“安陵才是梦师，你不要给我造梦！”
穆司诺大吃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她没有再说，带着她的狐狸、猴子、羊儿狗儿、貂和兔，从荒僻处下山去了。
等到穆司诺和她的动物大队都远离了，安陵烨依旧倚靠矮树，坐在泥地上。入坑被遗弃的畜生隐隐传来哀叫声，提醒着安陵烨，这个女人虚伪且恶毒。
安陵烨认识她已三年了。
三年前……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年，安陵家族差点死在云霜的稽查中。但是穆府救了他。他们不能不救他，穆司诺说。
也对，他要是死了，穆司诺的谋划也就没有希望了呢。
穆司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安陵烨坐在西山坡上晒着落日余晖，眯眼打量着一只木鸢。
听到沙沙声时，他抬头看去，看到了一群动物环绕中的穆司诺。她眼睛圆睁，鼻子笔挺，双唇玫瑰紫。安陵烨盯着她的嘴唇看。
她的衣裳在舞动，整个人在夕光中闪烁，整个人都透露出她来自新世界，来自安陵烨所未曾见过的世界。
安陵烨盯着她的嘴唇好久。
“来自东方，是一种新颜料，”穆司诺终于先开口，“你对胭脂感兴趣？”
安陵烨收回了目光，对自己感到有点气恼。
“我只是对它的来历感兴趣。”
“是道士们的颜料，感兴趣就对了，”穆司诺说道，“你对人的来历感兴趣么？”
“不感兴趣。”安陵烨冷漠地回答，“你们没有研究价值。”
穆司诺笑了起来。
“对美也不感兴趣？”
“美？”安陵烨惊奇地抬头看她，似乎不能领会她的意思，“你是说你的容貌？”
“你看到的只有容貌？”穆司诺问道。
安陵烨更加不解，戒备地打量着她，手里还拿着他的木鸢。
穆司诺露出几颗涂了彩色的牙齿，笑了。
“没错，若论容颜，云霜有几人能比安陵女孩好看？但是，”她严肃起来，“美只是容颜，只论五官么？美是你的位置，是你一切财富，是一个女人所有之物总和。你觉得现在安陵女孩还美么？是傀儡的美？卑微如动物的美？”
安陵烨被她说得愣住了。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这种识见。很奇怪，非常奇怪，令人困惑。但是，她好像又说对了什么。说对了他的疑惑？甚至说对了他心中正好翻涌的对安陵弥谷的恨。
然而安陵烨还是发怒了。
“你忘了我是安陵人？你知道我母亲是安陵女人么？滚！”
那是他第一次对穆司诺说这个字——滚。从那以后，他不知道讲过多少次，这个字简直可以当他们的代号。
但穆司诺没有生气，像以后很多次一样，她似乎并不介意。
“抱歉，”她反而走近一步，“我没有意识到。”
安陵烨一怔，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却平息了他的怒气。
“我叫穆司诺，你叫什么名字？”
安陵烨没有回答。
“穆司诺，穆府的穆，”穆司诺继续说道，“穆督是我父亲。”
安陵烨看着她，手里依旧拿着自己的木鸢。
“你没有名字么？”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安陵烨倔强地说。
“好吧，”穆司诺回答，“随便你。你的名字并不重要，我知道了你是安陵家的人，这就够了。”
安陵烨再次抬起头，他等着这个女人说“我知道你是安陵家的疯子”。如果她真的说了，倒是好理解。毕竟她是云霜人。但她没有这么讲。
“它能飞么？”穆司诺留意到了他手里的木鸢。
“不能，”安陵烨这次回答得很快，“但我希望它能飞起来。”
就是在那一天，安陵烨认识了穆司诺，但他最后也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穆司诺。过了几天，安陵烨在同一个地方见到穆司诺的时候，她告诉他，自己知道他的名字了。
“你是安陵烨。”穆司诺说道。
穆司诺花了很多时间看他摆弄木鸢。木鸢飞起来的时候，她鼓掌了。
“太厉害了。”
其实木鸢本来就应该会飞的。
“但是你这个木鸢与众不同，”穆司诺知道它的价值，“我第一次看到十几斤的木鸢飞起来。”
“要有合适的动力。”安陵烨回答。
穆司诺就这样成功走近了他。但是第三次见面的时候，穆司诺终于暴露了她的动机。
“安陵烨，”她以开心的口气说道，“我还打听到了，你会设计任何东西。”
尽管她装作天真、惊奇，安陵烨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第四次，第五次，她还是来看他鼓捣各种玩意，但是第六次，她带来了交易。
“安陵烨！我给你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安陵烨抬头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
“穆府要在城里建一个动物园！”
动物园！
“你想想，我们很快会有很多稀奇东西，从东方来的，从西方来的，它们虽然只是经过云霜，过几天就会去往别处，但我们可以利用！设计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大家都有机会来见识一下，不好吗？我打听到了，动物园将建在王城北边，最繁华的地方！我们必须保证建得最安全，不能伤到任何王公贵族，而且还要考虑到，如果有公主小姐夫人晕倒了，需要及时救治，所以医务所也需要。但是最重要的是，动物们安置的地方……”
“够了！”安陵烨打断了她的话。他平生最讨厌受困的感觉了。
穆司诺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他。
“不做。”安陵烨给了她答案。
穆司诺沉默了一阵，然后慢慢站了起来。等她调好状态，终于懂得开门见山了。
“安陵烨，穆府需要你这样的人。我们可以通过安陵家主买你的服务，但是，穆府还有一些不想为人所知的需要。”
“不为人知的需要？”安陵烨问道，“那关我什么事？”
“被穆府需要，是你的机会，也是我的机会。”穆司诺回答，“你给自己机会，就是给我机会。”
“废话。”安陵烨无情地回答，“你的机会干我何事？”
穆司诺猛地被泼了一盆冷水，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全是白费。眼泪在她眼里打了个转，但光给它打上了晕。
“这只是交易。”穆司诺缓和了心情，平静地解释，“我只是穆府的联络人，负责传送消息。穆府提出需求，你选择做与不做。”
“动物园不做。”安陵烨干脆利落地回答。
穆司诺咬了咬嘴唇，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带着她的动物们离开了。
讽刺的是，最终安陵烨什么都做了，就连关猛兽的笼子都着手设计。因为在那次云霜国的稽查中，穆府救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