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烨仰躺在拉板上，注视着冬末夜空。
冬天的夜空总是特别壮丽，一切都被冰霜冻得更明亮，更凝固，更像宝藏。安陵烨不禁忆起幼年时的情形，那时候父亲还没疯，母亲还健在，那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的日子就藏着一切不幸。
母亲会搂着安陵烨坐在台阶上，凝望天空，跟他讲一些现在想起来很是幼稚的传说。那时候安陵烨就已隐隐觉得痛苦，他还很小很小，他还没有办法保护任何人，这种幼小无力加重了他的痛苦，他总是怀疑还没等自己长大，灾祸就将先夺走一切珍贵之物。
他果然猜对了。
就在母亲去世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么久以来父亲只是在逃避，而从那之后他就肆无忌惮地疯了。疯了的人，更像天上星星。每一颗闪闪发亮的星后面，都应是一颗狂热到疯癫的灵魂。而那些麻木不仁、不愿醒来的傀儡，都将黯然失色，溶解在黑暗夜幕……
在麻木不仁的人之外，安陵烨最是痛恨安陵弥谷。安陵弥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她会露出贝牙笑，她会发出泉水般的声音，她灵敏活跃，是照亮黑幕的星。
可是后来……后来是一切变故，在所有变故之中她竟也是如此麻木，比傀儡更令人痛恨，因为她就是最大的傀儡！……
“安陵烨，我们到了。”
思绪突然被打断时，人畜队伍停在了造物所前边。
“如何进去？”穆司诺问道。
“你真觉得我会告诉你？”安陵烨目中冒火。
“安陵姐妹被带去了书院。”穆司诺站直，提高声音，“我可以告诉你，她们此刻很危险。现在，告诉我怎么进去。”
安陵烨看了一眼石头墙。
“推第五个石块。”
穆司诺伸手轻推，并没有动静。她加大了力道，石块动弹起来。
“退开。”
幸好穆司诺动作迅速，马上退开了几步。第一个移动石块引发了连锁反应，穆司诺看见一个由十几个石块形成的门显现出来，飞速依次分开，留出了空，但石块同时往外围拢来，若是她还站在原地，就会发现自己被石头困住了。
“这不太明智，安陵烨，”穆司诺走进留出来的门，轻笑了一声，“开门者被困住，可其他人畅通无阻。”
“不止这里畅通无阻，”安陵烨回答，“造物所不防范队伍，只阻挡小人。”
“很好，”穆司诺点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希音山不需要机谋。不过，换了人进入造物所，或许便是另一种局面。”
穆司诺确实猜得对，进入造物所的方法并不止这一种，但对她，越简单越好。
造物所用石头围起来，只看这些贴合紧密的石头墙，你会以为这是个庄严肃穆的所在，但移开石头门，进了造物所一看，便会忍不住惊呼上当。
造物所只是一片设备简陋的工场。屋舍外是砂砾地，平常工匠们就在这里忙活，有熔炉铁锅，有巨大的工作台，有奇怪的器械，不知何用。可以想象，白日五百多安陵傀儡在此忙碌，该是何等喧嚣可怕，但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环境，劳作的声音再喧闹，对傀儡来说倒也并无所谓。
造物所并非全是安陵傀儡，屋院的人也会分派在这里。安陵烨便任职于造物所，只不过他从不到此，而是由安陵弥谷去找他。没有一个安陵人可以躲开劳役，甚至孩童们都不行，安陵弥谷会把他们派去安陵农庄，指派他们从早干到晚。
穆司诺打量着砂砾工场，打量着熔炉，打量着奇特机械与工作台，目光落在了后边的石头屋上。
“那是什么？”
“夜舍。”安陵烨回答。
“过去看看。”
一声口哨，两只狗子拉起安陵烨，往夜舍奔去。穆司诺脚步轻快，率先靠近连成一排的石屋。还没等她去推第一个石门，突然屋檐下利箭齐齐飞出，她赶紧跳开去，但狗子来不及绕路，直接把安陵烨掀翻，带着其他小动物一起躲到了安陵烨和拉板身后。
“蠢货！”安陵烨大骂。
“你才蠢！”穆司诺避开第一波暗箭，又站在了石门前，伸手去推。石门岿然不动。
“狗子！”她喊了一声，几条狗飞奔过去，狗腿纷纷往石门上踩，顿时石门落满了狗爪印记。
“你以为这样就能找到窍门么？”安陵烨冷笑。
“方法当然不止一种，”穆司诺回答，“狗子不中用，就喊豹子来。一种法子不行，就换另一个，总有一个管用。”
安陵烨又是一声冷笑，但并不辩驳。
“当然，也有可能最后畜力全不管用，”穆司诺说道，“穆府还有别的力量。给够钱，就会有各色人等出力；给够恩惠，就会有奇人异士卖命。比如你。”
安陵烨并不吭声。
“安陵烨，你还不开门？”穆司诺走下台阶。
“我没有进去过里面。”安陵烨回答。
“那正好，”穆司诺回答，“机会来了。”
安陵烨确实没有进过这个地方，他也不知道开门机关。但穆司诺想得对，他想进去，就会有一百种方法进去。
“绕一圈。”
人畜分队绕着这排石屋走，但只走了半圈。石头屋另一面是外墙。
“有一个总开门机关，”安陵烨说道，“在第一屋那里。”
穆司诺跑过去，按了按那块石头。
所有石门悄然开启。机关实在简单，安陵傀儡并不需要特别保护，甚至一切设计都应最大程度地简单化，比如一个傀儡开门，所有傀儡就可以进门。
但石门后的情况却出乎意料，一排石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安陵傀儡都不在。
穆司诺沉默了一分钟，哈哈大笑起来。
“有趣！”
安陵烨同样疑惑不解。安陵傀儡只可能在这里，不可能去了别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竟然空无一人？
“安陵家看来并非全无秘密嘛，”穆司诺说道，“真是令人兴奋呢。”
“住口！”安陵烨受不了她的阴阳怪气，“安陵家没有秘密，一切都有原由。”
“是么，那现在是什么原由？”
“我不知道。”安陵烨回答。
“那可真是很妙。”穆司诺说道。
两人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安陵烨终于开口：“就算有什么事，穆府这么关心是为何？管理安陵的是云家。”
“穆府对安陵技师感兴趣。”穆司诺毫不遮掩，“这很难懂么？毕竟安陵技师无所不能，正是穆府需要的人才。”
“穆府需要的只是安陵技师？”
穆司诺走近安陵烨，靠近他的脸。
“你想知道？我可以带你去穆府，”她睁大的眼睛如同天上星星，流出闪闪的嘲笑，接着重新直起身，“让你亲眼看看穆府需要什么。”
安陵烨相信她做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听说过穆司诺这号人，但穆府的大名只怕连东边的大国、南边的部落都听说过，安陵人自然也知道，甚至偶尔会有穆府的订单逃过云家的否决出现在希音山。
夜色浓重，气温越来越低，但穆司诺不是会放弃的人。她在造物所里走了一圈，回到安陵烨这里。
“安陵姐妹被困在书院机关里。”
安陵烨目光一跳，却忍住不作声。
“怎么？怕我诈你？”穆司诺肃飒站立夜风中，衣袂飘荡，“我比你消息灵通，安陵烨。”
“刚才那小毛兽带的消息？”他终于问道。
“对，”穆司诺并不遮掩，“那是我的信使。现在我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我带你去书院，你解了那机关。”
“我为何要解那机关？”安陵烨古怪地笑，“我巴不得她们一辈子被困在里面。”
“你不是，”穆司诺凑近他的脸庞，“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那里面不止她们。”
“还有谁？”
穆司诺离开他脸庞，轻笑不答。
“还有谁！”安陵烨暴怒。
“沉住气，”穆司诺说道，“你这样暴躁可不行。被困住的还有康王的人、云城的人。”
“云城将军？”
“你以为最危险的便是云城将军么？”穆司诺反问，话语别有意味，“其实云城一点都不可怕，云城自诩正派，天真可笑。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永远是王者。”
安陵烨沉默。这个道理不需要穆司诺来讲，他从出生起便能明白。
“你可想好了？”晚风中似乎浮动着穆司诺莫名的笑，“其实我并不一定需要你。我就不信，我在希音山待上一天，会找不出安陵傀儡的行踪。”
“他们在下方。”安陵烨终于回答，“安陵未央设计的机关，石屋下还有密室。我们开门时那动静会引发机关，让他们藏到下方去。”
“这倒说得通，”穆司诺思忖着，“但你应该让我亲眼见见。”
“我不行。”安陵烨变得平静，“你这是不信我？”
穆司诺思索着。
“好，我信你！”她果断说道，“你是半个穆府的人了。从此以后你不能骗我，我也不怀疑你。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但你不能自己作死。”
安陵烨保持沉默，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拒绝。
穆司诺也不着急，静静立在黑暗里。
“我要是去了书院，”安陵烨终于开口，“他们便会知道我没有死。”
“对，”穆司诺回答，“所以你自己选择，要不要去？”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安陵烨回应，嘴里发出一声口哨，再次召来了她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