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一生为荻 > 正文 第六十九章伤旧
    天气一日比一日地寒,空中白茫茫的,蒙着雾一般,随时都可能再落下一场雪。
    春熙楼中,仍旧喧嚣,似乎丝毫没有一点冬日该有的肃静。
    没人打扰的时候,我一直待在房中发呆。
    杏果总担忧我是受了打击,凡事不让我扰一点心。
    其实,我的心早已沉寂在那场雪后。
    我没想到的是,屋中断了三日的炭火之后,会有客人再次点我弹曲。
    他们要听,我便会弹,而且永是那支琵琶曲。
    是的,我偷学了艺,我才艺不精,我只会那独独一支曲。
    房门轻掩,一段沉香入鼻,炭火燃着,叫我僵硬的手有了几分暖意。
    但就在我进门的一刻,在我瞧见面前一道青衫的一刻,我瞬时僵在地上,如泼了冷水般,从头顶凉到脚底。
    此刻,他望着窗景,默然负手站着。
    侧颜清瘦,岁月留痕,恍然可见青年时俊朗冠容。一身便服朴素,平添几分平易近人。
    似是察觉到动静,他转过身,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和善一笑,“姑娘来了,请坐。”
    这一笑,全然不似一位久经官场的高官的笑。有些苦涩。
    这声音清润,也全然不似当日在暗室中拷问我时那般晦暗深沉。
    我迟疑了片刻,终是落了座。
    此来他必是做全了准备,我没有拒绝的资格。
    他亦拂袖落座,小厮机灵地上前欲要奉茶,他只眉头一蹙,便罢了罢手。
    房间中,独剩我与他。我莫名有些紧张,我不解他此来何意,但以他如今之势,想让我消失在这儿是易如反掌。
    少顷,他端起了茶壶,倒下一杯热茶,便递到了我的面前,“本来,很早就想与姑娘好好谈谈的。往日我因着一些误会,对姑娘多有冒犯。这杯茶,算是在下赔礼了。”
    瞧着那冒着热气的茶水,那茶叶微浮,必是上好的茶,我没有接。
    他眼中一顿,只将茶放下,面露苦笑,“姑娘那晚弹的那支曲,当真是极好,叫我忆起了许多往事。我也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姑娘结识。如果我早就知道姑娘曾相伴在阿蓁身边,陪着她度过了那样一段煎熬的时光,我初时定不会那般对姑娘的。”
    这话中半分忏悔,半分真意。他一直看着我,神色有些激动,叫我不愿多看。
    “姑娘可能不信,可能在心底早已将我视作了一个负心寡义、贪图荣华的薄情人。事已至此,人已不在,这一切后果都因我而起,我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什么。”
    闻得这道感伤之语,我不由抬起了头。
    他已起身望着窗外,眼中一片神伤,配上窗外萧瑟,身影也有几分落寞。
    “那一年,也是在一个冬天,我与她在寺中祈福时相识。寥寥数语,我们就已生出了好感,后来,几经碰面,便愈发不可收拾。
    “她是镇子上教坊司收养的学徒,是因着家贫被卖去的。我亦出身贫苦,从小便走街串巷贩卖各种东西,那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偷偷去学堂看夫子授课。两个出身贫寒、经历相似的人遇到了一起,都惊讶于在那穷乡僻壤还有那般饱有才情和苦学上进的人。
    “不久,我们就暗许了终身。那时我想,我们都是平民出身,除了生活拮据,没有任何阻碍。那一年,她十三岁,琵琶技艺一绝,在教坊司小有名气,已经有媒人上门提亲,但都被她拒绝。我则愈发努力求学,不光是少年之志,更是想要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很快,我就通过了乡试。”
    说到此,他沉默了片刻,语气沉沉,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可好景不长,我正准备着赶赴宴都参与春闱,家中便突逢变故。在我贫困潦倒、无力赴考的时候,是阿蓁给了我一大笔银两,让我有了盘缠。我知道那笔银两的来源,是她自请卖艺百花楼收到的赏银。临别之时,我们约定五年,她说会我守身如玉,会一直等着我。
    “我是一直念着她的。一路,我辗转到了宴都,不是求教名师大儒,就是便废寝忘食地挑灯夜读,那三年来我更是月月都给她寄信,表达思念之苦。我心中无数次告诉自己,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一定要高中,然后回去风风光光地娶到她。
    “可我终究太自信了些,三年后的春闱,我落了榜。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考试就这般败了,我心中失落,沉迷了好一阵。后来想着阿蓁,稍稍振作了些,我便收到了同乡带来的另一个消息。那人说,阿蓁知晓了我落榜的消息,已经答应了一富商的求娶。”
    说到此,他转身看了我一眼,眼中落寞万分。
    “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吗?一面不相信阿蓁是那般贪图富贵的女子,不能接受阿蓁就这般轻易失了约,一面想着阿蓁为我的付出,又无力苛责,我只恨自己无能。
    “心死莫过于此,可叹上苍怜悯,那场春闱被查出有人舞弊,我替补成了探花郎。我想去浔阳找她,却被告知她已被人赎身、将要另嫁他人的消息,我还收到了一支簪子,那是我予她的定情之物。”
    我看着他袖中取出的一支发簪,那簪上刻着一朵莲花,心中动容。
    “后来,我只寄去了一封信,告诉她我落榜的消息。而我,也再未收到回信。据说,她嫁作人妇,生活美满。
    “再后来,我渐渐接受了她另嫁良人的事。在我低沉之时,是衡老尚书怜我遭遇,赏识于我,给了我很多帮助。也正是因此,我结识了衡家小姐,入赘了衡府。”
    说到此,他再次落座,皱眉抿了一口茶水。
    “这一晃,九年过去了。这些年我奔波官场,往日之事都快遗忘了。那日在绿蚁馆听到了姑娘弹的琴曲,瞬时叫我回忆起了这段伤心往事。这些年外人见我步步青云,实则我见识了官场的太多险恶,姑娘的无故出现,确实叫我生出了一丝警惕和惧意。我害怕那是什么人有心安排,才……”
    他长叹了口气,继而面色欣慰,“所幸我是多虑的,并不是有人要谋害我。姑娘的表现当真是令人意外。因为姑娘之举,我重新派人去了浔阳,仔细调查了当年之事,才发现我一直都被蒙骗了。我心心念念的阿蓁,并没有背弃我。
    “原来当年传信之人,是衡府管家有意安排的。只是这么多年我受惠于衡家,实在难以了断。
    “也正是因此,我才知晓阿蓁在百花楼过的是怎样的苦日子,又遭受过怎样的屈辱和磨难,我才知道阿蓁临死都一直盼着我回去。怎叹事与愿违,可我……可我终究辜负了她的痴心。自知晓了这些,我夜夜难眠,愧疚不已。”
    说到此,他已泪流满面,神色凄怆,衣衫掩着脸颊,叫人心生动容。
    良久,他才止了泪,“姑娘陪伴阿蓁一场,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已是有情有义,我感念阿蓁的死,亦感动于姑娘的所做。在此,请姑娘受我一拜。”
    那恭然一礼,叫我瞬时下意识地起了身。
    “今日我将这些事告诉姑娘,并非是求得姑娘的谅解,是我心中着实难安。只是阿蓁已不在人世,往事已成非,还请姑娘……姑娘如今落得如此地步,我难辞其咎。姑娘请放心,马某必设法让姑娘离开此处。姑娘若有什么需要,也大可告知于我。”
    这是耳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走出了那道房门,我看了眼门外掩泪欲泣的小厮,心中沉寂一片。
    当晚,我吃到了几日来的第一顿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