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皇后被逼死的第二天,人人都道当今天子承受不住打击,疯癫了。
    他竟亲手为苏后打造一副冰棺,将尸身放进去,不许任何人碰,也不许下葬,就这么摆在天牢门口,好让苏后亲眼看着温家的凄惨下场。
    景煜下令关了温家十族,共将近九百人,挤得天牢都塞不下,多出来的,就用绳子绑了吊在宫墙上慢慢折磨致死。
    他将这些人凄厉的惨叫当做奏乐,垂死挣扎当做伴舞,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于毒杀、鞭刑、水淹、斩首、活埋……
    地上的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时间一久,成为厚厚的暗色污渍,这皇城说是炼狱都不为过。
    从前那个贤明君主似乎随着苏后去了,如今留在躯壳里的,是个索命的厉鬼,专索温家人的命。
    哦对了,一同观刑的还有温太傅。
    景煜嫌他吵,亲手割了他的舌头,将这位奄奄一息的天子之师固定在木架上,还命宫人撑开他的眼皮,逼他不得不亲眼看着与温家有旧的人是怎么个死法。
    “啊,啊……”温太傅说不出话来,不过也能猜到,他想说的不是咒骂就是求饶,无趣得很。
    景煜面无表情地问:“老师现在很绝望是不是?”
    眼睁睁的看着亲朋好友邻居门生在自己面前死去,可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当然绝望。
    “可阿白比你们更绝望,更痛苦。”
    “老师放心,学生毕竟承蒙您多年教导,自然要对您宽恕一二,不如这样,待温家十族全部被处死之后朕就放您离宫,如何?”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温太傅还有没有命在。
    景煜弯唇笑了笑,对一旁的宫人道:“你们好好伺候太傅,不许他闭眼,不许给他饭吃,更不许让他睡觉。”
    宫人恭敬应答,景煜推着冰棺朝勤政殿走去。
    他满身血污,害怕被那人嫌弃,将自己仔细洗干净,才敢坐在冰棺面前。
    “阿白……”景煜上身伏在冰棺上,声音似有委屈,“我送你的玉葫芦怎么不见了?我明明记得你一直戴着,可就是凭空不见了。你就这么恨我,连个念想也不肯留给我吗?”
    苏落白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有本事把玉葫芦带走?这点景煜知道,可他想不明白,玉葫芦好端端的怎么会凭空消失?
    他命人将那个小院翻了个底朝天,又疑心被温贵妃拿去,将朝阳殿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掀开查看,可就是找不到。
    之前他亲自去福安寺求来玉葫芦,不敢当面送给苏落白,便托苏沐寒转交,后来就一直被那人戴在手上,片刻也不离身。
    如此宝贝,却轻易的丢了。
    “……暗一和暗三的尸身找到了,温太傅的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将他们秘密处死,我已命人厚葬。”
    “你不要听那个贱.人胡说……我早在岳父身边安插了人手,重病是真,但已被送到京郊养病,死的那个是囚犯。”
    “至于大哥,他确实染上瘟疫,但被当地百姓所救,如今战事平复,身体也大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只要苏沐寒活着,温太傅就不敢对苏家下手,这父女俩逼死苏落白,是因为得到了错误的消息。
    景煜颤抖的手抚上苏落白的脸,轻声问:“从始至终大家都活得好好的,阿白,你听到了吗?”
    苏落白再也听不到了。
    他带着满腔对景煜的怨恨,对父兄以及苏氏一族的愧疚,对小狗阿福的牵挂从容赴死。
    唯有爱意,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被消磨个干净,一丁点也不剩了。
    景煜不知道等来日到了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他的阿白。但总得做点什么,才不至于到时连句话也说不上。
    他从宗室子弟中挑选一个孤儿立为太子,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将太子送到苏父养病的庄子,请其代为抚养。
    他将自己的亲妹下嫁苏沐寒,命皇室或世家子弟与苏家结亲,利用姻亲关系,逐渐将整个苏氏一族推上高位。
    苏沐寒领旨之时,神色复杂地问:“陛下这是何苦?你为苏家做的这些,他都看不到了。”
    “我做这些不单单只给阿白看,我要保证等我百年之后,苏家仍旧无人敢动。”景煜顿了顿,轻声问,“岳父如何了?”
    苏父本就生病,又经历丧子之痛,身子大不如从前,只是……
    苏沐寒低叹一声:“太子聪慧,性子又活泼好动,竟跟阿白幼时有五六分像,自从父亲抚养太子,身子比以前好多了。”
    “等岳父病愈,朕就下旨请他担任太傅。太子年幼,又没有父母,再有岳父的细心教导,太子自然对他有孺慕之情,会把岳父当做第二个父亲,日后登基为帝,苏家便无人敢欺。”
    苏沐寒默默无言,景煜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苏家,哪怕他心中仍有怨,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闭了闭眼,拿着赐婚圣旨缓缓走出勤政殿,望着那温暖的太阳,满心复杂。阿白,你看到了么?
    景煜头上已经生了白发,有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会恍惚自己究竟是何年岁。
    他老气横秋道:“阿白,你走慢些,再等等我。”
    温家十族终于杀尽,温太傅终究没能熬过,活活饿死了。那天晚上,景煜亲自去送他,目睹他断了气,心头那股怨恨终于消解几分。
    “老师,”他说,“你我下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
    太子十二岁那年,景煜主动让位,登基大典那天,含笑看着新帝与苏父其乐融融亲如一家,这一幕被苏沐寒瞧见,总觉得他在怀念着什么。
    景煜收回视线,仰头饮下美酒,没一会儿不胜酒力,踉跄着离开。
    人人都在为新帝登基而庆贺,谁也没有起疑心,谁也没有在意,景煜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独自去了苏落白棺木前。
    “阿白。”
    景煜一直不愿苏落白下葬,就是为了这一刻,他们是夫妻,就该生同衾,死同穴。
    他是笑着的,无限深情,又唤一声:“阿白……”
    “若有来生,你还愿嫁我吗?”
    想是不愿的,景煜这般想着,手中匕首在颈侧轻轻一划,顿时鲜血淋漓,染红衣衫。
    他丢掉匕首,靠着棺木静静等死:“时至今日,我终于有脸见你了。”
    “叮铃……”
    景煜仿佛听到银铃在响,是那个玉葫芦吗?他猛地回头——许是临终前的幻境,他竟看到,苏落白身穿红色嫁衣,腕上戴着那个葫芦,红绳尾部系着的银铃叮当作响,笑着朝他走来。
    “阿白——”
    “我此生,绝不负你。”
    泪水模糊了视线,再也看不清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景煜失血过多,一头栽倒在地,两眼无神,苍白的唇张张合合,依稀能分辨出他用气音在说:“绝不负……”
    景煜的头歪了歪,声音戛然而止,空洞的眼睛看向苏落白刚才出现的地方,至此失去意识。
    我从尸山血海之处而来,
    烽火连天时,翘首盼君归。
    银铃响,回眸望,
    是谁落泪满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