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苏雾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
尽管她的身体病得一日比一日重,但苏雾不再日日昏睡了,她逼着自己去散步,逼着自己清醒着,因为她知道,她清醒的时候越多,她陪伴在赵长宴身边的时候就越长。
这般几日过去之后,她的作息竟真的恢复如常。若不是她的身子日益消瘦和苍白,所有人都以为她的病已经好了。
这一日,苏雾披着薄薄的缎花衫子,正捏着绣针,坐在桌旁垂头绣着绶带。
半个多月的功夫下来,这条正红的绶带总算快要绣完了。
她的绣工并不好,毕竟不是真正的古代人,因而绣出的团簇牡丹和飞凤只能是神似,不过她的针脚细密,粗粗一看,倒是看不出错处。
苏雾满意地瞧着自己的作品,刚落下最后一针时,赵长宴进来了。
如今大宁刚得安宁,朝事繁忙,他日日和朝臣在承安殿忙得不行。
但一得空,赵长宴就来看她。
“元元,还在忙吗?”
他穿着一身象牙白刺绣龙纹的常衣,身姿挺拔,容色如玉,朝她笑起来,宛若披着温和的天光。
苏雾垂头,咬断了最后一针的红线,将手中的正红绶带举到他的面前。
“忙完了。”
赵长宴将绶带拿在手中,他长指扫过密密麻麻的针脚,笑道:“累不累。”
“这么点儿小事可累不到我,”苏雾起身,锤着自己酸软的腰肢,弯腰要为他倒水,“你累不累?”
“我也不累。”赵长宴伸手将她按在椅子上,倾身将茶盏拿到眼前,先给她倒了一盏,推到她的面前,“今日的药吃了吗?”
苏雾端起茶盏微微一抿,挑起眉梢道:“当然吃了,我觉得我的病马上就要好了。”
她双眼笑吟吟地弯起,仿佛真的是副即将痊愈的模样。
赵长宴随着她弯起眉眼。
他轻声道:“就算要好了,也要按时吃药。”
“晓得晓得。”苏雾点着头,又道,“对了,今日司织坊将婚典的衣裳送来了,我试了试,除了略宽松些,其他都很好。”
见她在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赵长宴便顺着她道:“宽松些是你又瘦了,最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苏雾托着下巴,杏眼儿转了转,随即笑眯眯地望着赵长宴。
“有。”
“什么。”
“你。”
赵长宴怔了怔,慢慢地无奈笑起来,他抬手揉了揉苏雾的头发,温声道:“还有半个月就成亲了。”
“哦哦,还要等半个月,”苏雾悻悻地点头,“我要嫁的人,原是个坐怀不乱、清心寡欲的郎君哦”
她故意拖起长腔,赵长宴气笑了,他倾身,俯在她的耳畔,低哑道:“你等着。”
苏雾红着脸笑。
两人一番逗趣,不知不觉便到了午膳的时候。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都是苏雾爱吃的东西。
但苏雾只吃了几口便停下了。
赵长宴也放下筷子,蹙眉道:“怎么了,没有胃口吗。”
苏雾点头。
“没有想吃的。”
“你想吃什么。”
苏雾又要开始笑,赵长宴便在她回答之前,笑着补了一句:“说正经的。”
苏雾憋着笑点头:“好,说正经的。”
她歪着头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
“我要喝露酒。”
赵长宴无奈地看着她。
“你正病着,喝什么酒。”
“我想喝。”苏雾故意将表情垮下来,一副要撒娇耍赖的模样,“你在燕西那段时间,我太想你了,就将上次你送我的最后一坛露酒喝光了,现在我只能靠着味觉的回忆过活,你忍心吗?”
她眼巴巴地看着赵长宴,赵长宴沉默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我去给你寻,不过我需先过问一下盛太医。”
苏雾的眼睛一下子弯了起来。
“好呀,你快去问。”
赵长宴便起身出去了。
待他的身影从寝殿消失,苏雾忽然弯腰,一张脸霎时苍白起来。
“小姐!”不远处的云桃吓得摔了手里的托盘,匆匆走到她的身边。
苏雾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半跪在地上,猛然吐了起来。
午膳吃过的几口东西,顷刻被她吐了个干净,到最后,吐出的全是苦水。
云桃在一旁红着眼,无声流着眼泪,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待到苦水都吐了干净,苏雾像是抽去了力气,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她的面容白得像张纸,鬓发被冷汗浸湿,胡乱贴在她的脸颊上。苏雾大口喘息着,虚弱道:“扶我去榻上歇一会儿。”
云桃急忙搀着她,将脱力的她搀到床榻上。
“小姐,您这是何苦?”
明明病重,衰弱得不行,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健康的模样,日日瞒着皇上呢。
云桃不解。
苏雾也不解释,只摆了摆手,喘息道:“今日大概是活动过度了,没事的,我稍微睡一会儿,长宴回来之前,记得叫醒我”
“奴婢知道了”云桃为她掖好被角,红着眼睛守在她的身边。
太医局中,盛仁正垂着头,一遍遍看着从前为苏雾诊平安脉的案记。
赵长宴走进来,敲了敲门扉。
盛仁抬头,见是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案记,起身朝他行礼。
“皇上。”
赵长宴走到他身前,看到他手中的案记,轻声道:“先生还在忙吗。”
盛仁直起身子,叹气。
“找不出苏小姐的病因,微臣寝食难安。不过皇上今日来,微臣恰好有一事要禀。”
“何事。”
“皇上,您能否劝说一下苏小姐,她大病缠身,身子衰弱得不行,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可她却不静卧床榻,甚至硬撑着不睡,这不宜于身体恢复呀!”
赵长宴微怔。
他一瞬间,就猜到了苏雾为什么这样做。
他喃喃开口:“她会难受吗?”
“强撑着,怎能不难受。”盛仁叹着气,“总之,皇上您好好劝劝她吧。”
赵长宴眸中微微恍惚,随后,慢慢点了点头。
见赵长宴应下,盛仁才问道:“那皇上今日来,是为何事?”
赵长宴回神。
“元元想喝酒。”
“重病之人,怎能喝酒,”盛仁急忙道,“让苏小姐忍一忍,待她身体好了再喝吧。”
赵长宴慢慢抬起头。
他的凤眸乌蒙蒙的,黯淡着,没有一丝光泽。
他轻声道:“若是她,好不了了呢。”
盛仁一下子怔住。
他回想着每一次为苏雾诊脉后,她愈发严重下去的身体,许久,低声道:“那就喝罢。”
赵长宴颔首,转身要往外走。
盛仁握着案记的手垂了下去,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唤住了赵长宴。
“皇上,若她离开,你要如何?”
赵长宴脚步微顿,他仰起头,看向外面碧蓝如洗的天空。
“她去哪,朕去哪。”
盛仁心中大惊。
他匆忙跪在了地上,面色凝重又焦灼。
“生命可贵,皇上到时候,万不可做傻事啊!”
赵长宴回首,俯身将他搀起来。
他轻轻一笑,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朕只是随便一说。”
盛仁忐忑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赵长宴的笑意,许久,摇着头又叹了口气。
“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将微臣从姑苏找出来的那一日。”
赵长宴淡淡笑着。
“记得。”
盛仁叹息。
“那时微臣的发妻刚刚去世,微臣将她葬在她最钟爱的姑苏,原想着要守着她的牌位过完后半生,可后来您将微臣从姑苏强带了出来。
彼时微臣对您有诸多不满,但今日的微臣,却是要感谢您的。
因为有一日微臣突然明白,微臣的爱妻虽已在天上,但她必然不愿看着微臣的余生因她而毁。
微臣好好活着,便是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皇上,生死无常,但死后总会重逢。若有一日苏小姐先一步离开,求您,哪怕是为了她,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赵长宴认真地听完了他的一席话。
他淡淡笑着,拍了拍盛仁的肩膀。
“先生多虑了,朕无碍。”
他未再多做解释,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仿佛未将盛仁的话放在心上。
盛仁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案记。
傍晚,赵长宴抱着一坛露酒回到寝殿。
苏雾正坐在殿中秋千上,无聊地晃着腿,不知道在出神想什么。
她换了一件胭脂红的石榴裙,明丽的色泽映得她的脸色也是暖红色,仿佛气色十分好的样子。
赵长宴将露酒放在她的旁边,脱下自己的外衫拢在她的身上。
“你穿得太单薄了,冷不冷。”
苏雾回神,见他回来,一下子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酒拿来了吗?”
“拿来了,”赵长宴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酒,笑道,“但盛太医说了,不可贪杯。”
“知道知道。”苏雾像是眼睛里只有酒了,她让云桃帮她取来两只酒盏,就坐在秋千上,拆了酒封。
清冽的酒香顷刻溢了出来,苏雾倒了两盏酒,一盏递给赵长宴,另一盏自己仰头喝了下去。
赵长宴立在一旁,也饮下一口,轻轻为她摇着秋千。
苏雾的头倚在晃动的秋千索上,她抬起下巴望着晚霞,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赵长宴笑了笑,趁着她没注意,悄悄将露酒重新封了起来。
苏雾再回头倒酒的时候,就看到了封得严严实实的酒坛。她不由悻悻抱怨道:“我还未喝完呢。”
“一盏就够了,不能喝多。”赵长宴用身体将酒坛挡起来,“而且我累了,今日不想喝酒,想早些休息。”
“啊?”苏雾又仰头看了一眼晚霞,“这才傍晚呀,现在休息太早了吧”
赵长宴却抬起手指,捏向自己的额头。
“近日的政事过于棘手,头有些疼。”
他蹙着眉,似乎十分不适的样子,苏雾便当了真,她顿时顾不得饮酒了,拉着他就往屋中走。
“国事繁杂,哪能几日就处理好,你就该跟那些快要住进承安殿的大臣们说说,做人需要劳逸结合”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走到屋中,将赵长宴推到了床榻上,“你躺下,我给你揉揉额头。”
赵长宴脱下鞋子,翻身往床榻上躺的时候,却将撸起袖子跃跃欲试的苏雾拉进了怀中。
苏雾惊呼着,整个人也倒在了床榻上。
赵长宴将她按在怀里,笑道:“不用揉,你陪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苏雾嘟囔一声,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趴在了他的怀里。
赵长宴弯着唇角,闭上了眼。
傍晚刚过,房间里渐渐黑了下来。
无人进来为他们掌灯,四周静谧着,耳畔渐渐传来赵长宴浅浅的呼吸声。
苏雾窝在赵长宴怀中,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是熬不住,渐渐闭上了眼睛。
强撑的疲乏袭来,不久,她便陷入了昏沉的睡意。
她终于睡过去了。
赵长宴在黑暗中,慢慢睁开了眼。
他拉起被褥,轻轻覆在苏雾清瘦的身子上,而后,小心翼翼地垂首,亲了亲她苍白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