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贾兰年纪太小, 不知道一旦进了这个是非场等待他的是什么?
当他朝着官场努力的时候,自然要接受官场的毒打。因为急于表现,自然就让人觉得太跳脱, 短短半个月他就被训斥好几次, 有人说他是恃才傲物藐视上官。
这不算什么大事,贾政多少还是有一些经验的, 告诉孙子不用着急。在任何地方都要讲究一个论资排辈, 哪怕真的才华横溢,但是在那些老资格面前是条龙就要盘着, 是头狼也要蹲着。该出头的时候一定要抓住机会,不该出头的时候就老实猫着,千万别多事。
然而贾兰一直以来都没有等待的习惯。
他母亲向他灌输的观念就是出人头地要趁早。而且贾兰也因此受益了,他早早的参加科举,一路毫无波澜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人家都已经夸他了,他的成功已经证明了好事不能等,要自己去主动争取, 自然是对祖父说的话没放在耳朵里。
贾政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候已经错失了对孙子的教育, 贾兰小的时候就应该告诉他善于听从别人的意见,那个时候没教育, 这个时候自然也来不及了,李纨就盼着儿子能顶门立户,如今顶门立户了, 自然年轻气盛不愿意听别人的教导。
贾兰在翰林院和前辈之间的关系很僵硬,这让推他出来的小团体十分后悔。
在年底的时候就警告他要老实一些, 并且放出风声去就说吏部对他的考评是下等,如果再不幡然醒悟,就要吃苦头来。
贾政自然是要处处替孙子打算, 贾兰面对着祖父的呵斥,自然是表面听话,内心不以为意。等到做祖父的把这件事快要处理完的时候,突然之间朝廷里面爆发出一股子极强的风暴!
这场风暴要吞噬一大半的文官。
科场舞弊案!
这件事是有人进京告状,说是有人贿赂考官,拿到了考题,并且人家已经把证据呈了上来。当这件事儿爆出来之后,凡是这一次参与了科举的都岌岌可危!越是榜上有名的越是觉得锋芒在背!
这无疑是一桩丑事,皇帝更是恼怒之极。从公事的角度来说,他这是为国选才,结果就选出来了这件事儿,这是打朝廷的脸!也是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从私事来说,为了庆贺孙子出生才开的恩科,结果还发生了作弊这样的事儿,这让皇帝觉得无疑是对东宫的一次打击。虽然打击不大,但是总让皇帝和太子觉得如鲠在喉,这群贪官在别的事儿上出漏子也就算了,偏偏在这件事儿上,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子是觉得被人家打了脸,皇帝觉得被人家打了两次脸,一次是作为皇帝被人家打脸,一次是作为祖父被人家打脸。
父子两个的脸色都不好看,当父子两个脸色都特别黑的时候,皇孙高高兴兴乐颠颠的跑过来,抱着皇帝的腿一番童言童语让父子俩觉得那作弊的人更是不能忍!
敢在这事儿上动心眼,收受贿赂的官员绝对不能饶了!
于是刑部立即行动起来,除了刑部之外皇帝更是让自己的鹰犬出动,看看到底是谁在他孙子的好事上踩了一脚!
一时之间京城的那些客栈与外地的会馆纷纷被查封,自古以来只要反正科场舞弊案都是大事儿,关注的人不计其数,再加上京城里面乱抓人,弄得鸡飞狗跳,不知道的也知道了。
得意洋洋且志得意满的李纨这个时候觉得如坠冰窟。她娘家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科场舞弊案带来的伤害有多大,更何况她父亲做过国子监几句,更是了解科场舞弊带来的影响。
这件事弄不好会让他们这一科所有的进士都会因此蒙上一层不光彩的阴影,可能会伴随终生挥之不去。
朝廷上下江南江北都对这件事儿抱有极大的关注,这个时候求谁都不好用,皇帝和太子同时发狠,势必要查清原委,一时之间整个官场都鸦雀无声。
随着一些监考官被抓捕入狱,紧接着就有不少人出面举报主持这一次考试的主考官。
每一次考试的主考官都是中枢大臣,是实打实的权臣,能主持这样一次科举,本身在文人当中的地位也是属于泰山北斗级的。
像这样的大臣都是挂名,他们自己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一般行贿也送不到他手里,所以问罪的时候他虽然也有罪,但是并不会因此而牵连到本职工作。
可是这样一位主考官因为这样的事情已经被下了大狱,这已经打破了之前几十年大家积累下来的默契。
这已经不再是单单的一场科场舞弊案,这已经是一场政治风暴,文官内部掀起来的一次党派之争。整个朝廷科举出身的文官都陷入到了漩涡里,他们互相攀咬其他同僚的时候,其手段之残忍令这些勋贵们都觉得胆寒!
对于贾兰母子来说,这次的主考官就受了牵连,很多考官早就被打入大狱,贾兰也难逃被查。
要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贾兰的这个探花怎么来的贾兰自己知道。这其中虽然有她的实力,但是也掺杂了那么一点点的不公平。很快这点子算计就会被摊在太阳下让每个人都看见。
他一方面觉得羞耻,但现被天下读书人耻笑,毕竟不够光明。一方面又觉得别人是不是认为自己也在行贿?是不是也难逃被捕的命运?
贾兰因此日夜胆战心惊,一来是他没有见过如此血腥的党派之争,一旦被牵连进去,有人在狱中自杀,有人受不得廷杖被活活打死,有那些光风霁月的人痛哭流涕跪地求命,更有人为了求一条命各种陷害同僚……
他想跟人家说是冤枉的……每个人都是这么喊,但是每个人都有罪!
每个人身上都不干净,基本上都是收受贿赂,就是那些在城里面日子过的清苦的人,在老家父母兄弟也会借助他们的名声鱼肉乡里……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摊在太阳下,令所有的谦谦君子,圣人弟子们都颜面尽失。甚至有些已经牵扯到了人命官司,但是最多的还是党派间的互相陷害与牵扯,在短短的半个月里真的吓坏了贾兰。
贾兰哪里还有当初的豪情壮志,只想在这一次的风波里保住一条命。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在想自己究竟能不能保住一条命?
自古以来,有才情的人多的是,大部分命途多舛。苏东坡的才华称的上是震古烁今,但是人家是一贬再贬。写出《陋室铭》的刘禹锡也是才华横溢,也是一贬再贬,吃尽了生活的苦头。
一直锦衣玉食的贾兰从小到大都是一帆风顺,第一次出来做事就面对这样的风暴,自然是日夜忧心,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有些人感慨自己命运难以揣测,生活太过悲苦,也跟着感慨一番。
但是发生在人家身上的事情叫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叫惨剧。板子没落到自己身上是永远不知道疼,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他们那样屡遭贬谪还能恣意的活着。
他在这种日夜悬心,天天担惊受怕,时时焦虑的状态下感觉到精力不济力不从心,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下来。
李纨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险恶,一开始跟着担惊受怕,发现事情和自家无关之后便放松了下来。她觉得儿子初入官场,本来什么都不熟悉,认识的人也就那么三五个罢了。人家就算是有党派之争,也不会有火烧到儿子的头上去。
等到发现儿子萎靡不振,知道是受这件事情的影响,她倒是天天劝贾兰想开点,但是嘴上干巴巴的说不用担心却并不能缓解贾兰的焦虑。
李纨完全帮不上贾兰的忙,而贾兰也习惯了有些话不和母亲说。
如此又过了十多天,贾兰整个人饮食不振,提不起精神,又觉得睡不着觉昏昏沉沉,在翰林院里面坐着的时候,会瞬间觉得浑身无力眼前发黑随后恢复到原样。一开始是时间不长,慢慢的时间越来越长,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开始贾兰并不放在心上,可慢慢的觉得自己这个状态不太对,当他决定回去跟母亲说一声请个大夫来的时候,他再也支撑不住昏倒了过去。
贾兰被抬回去之后,李纨派人请大夫。
请来的是民间的大夫,大夫看完之后只说这孩子虚弱和忧思太过,倒没说其他的,然而贾兰一直不醒。
李纨就觉得民间的大夫没有太医院的大夫技术高明,以前贾兰如果病了倒是能请太医,毕竟有荣府的面子在,如今不再荣府住着了,自然也没有帖子去请太医。
为了儿子李纨能做很多事,便立即换衣裳坐车去了一趟荣府。
王熙凤就不想多搭理她,这个时候想起自己来了,以前她儿子中举的时候可没见她拿正眼瞧自己一下。
李纨看王熙凤一直不说话,就知道不想帮忙。她也了解王熙凤,就立即转变了策略开始哭贾珠。
王熙凤是真不想给李纨面子,但是想起以前的那位表哥,心里面叹了口气。安慰自己就当是一片好心喂狗了,为了防着将来这人出去胡说八道说荣府小气不管人死活这样的话才出手的。
总之,不管她心里多不乐意,看在早亡的表哥的面子上,就让人去前面从贾琏的书房里拿一张贾赦的名帖请太医院的大夫去一趟。
自从贾琏开始代表着荣府迎来送往,云芳就把老纨绔的那一些印章给了贾琏。所以这个时候要是以荣府的名义行事,还是需要先去见贾琏的书房里面拿帖子才行。
太医院的人不敢怠慢荣府,他们的一位副院判便走了一趟。
这一去,这位副院判心里面咯噔了一下。
他把手从贾兰的脉搏上收回来,随后出去和贾政说明白:“老世翁,这事儿不太妙。小兄弟这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兆了......”
贾政接受不了,下意识的说:“这......是不是哪里看错了?”
这位副院判就说:“或许吧,可能是下官本事不显,要不然您再请其他人看看。”
贾政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您别误会.......”
当大夫的碰到这种事儿经常遇到这样家属,谁都没办法接受一个亲人要离世的消息,特别是里面儿那个病人还那么年轻,这就更让人接受不了。不过太医已经习惯了,并没有因此生气。
而是很认真的说:“老世翁,不需您多说,医者仁心,下官是宁愿自己才疏学浅给诊断错了,这事儿您还是多找找人吧。”
说完之后提笔写了一张单子递给精神恍惚的贾政:“这个药先喝几天看看,若是下官预料的没错,今天晚上晚饭前后就能醒来,醒来之后头疼欲裂,身体或许会有些酸麻肿胀。一旦下床走动,就会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适合卧床养着。”
就算是养的精心也活不了多久了,长则一年短则半年。
这位太医也知道屋里面躺着的那个病人是今年的探花,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又有这么好的前途,没想到却是个短命的,于是带着药童摇头叹息的出门了。
因为是接了荣府的帖子,自然是要跟荣府那边说一声。这位太医在贾政这样的家属面前会有一些保留,在荣府这边儿就没什么保留了。
王熙凤得知之后着急慌张地去找云芳。
云芳这个时候正在和夏草她们算账,看王熙凤急匆匆地进来,她们几个便将账本算盘移到云芳的小书房里去。
王熙凤知道云芳天天在家里面操心着生意上的事情,因为她自己也参与了一份,所以平时就不来这里多打扰。
这会实在忍不住就直接坐在云芳面前,拉着云芳的手说:“你知道我刚才听到什么消息了吗?这真是......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外边又有什么事了?还是说三姑娘的婚事又出岔子了?” 云芳说起这个就想叹气,因为看好的姑爷人选这个时候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呢。
“不是三丫头的事,是兰儿的事情。刚才大嫂子来找我,哭得那么惨,一个劲的哭珠大哥哥.......我没跟你说开头,开头就是兰儿昏倒被抬回去了,大嫂子来找我拿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太医去看了兰儿之后过来跟咱们老爷说了一声,说是兰儿这孩子已经油尽灯枯,命不久矣了。”
“啊?”
“唉,你说兰儿这孩子怎么跟珠大哥哥一样?当初珠大哥哥好歹已经成年了,都已经娶妻了。这孩子说真的年纪不大......”
“你等会儿,你等会儿,在消息确定了吗?”
“太医院的那群人可能治不好病,但是不可能诊断错生死。”
云芳低头想想,然后问:“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没问呢,得了什么病?”
“哦,太医说是头疾。这病难治呢!”
任何时候头疾都难治啊!
“再详细点呢,头疾多着呢,头风?还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夫没有跟我说,是家里面的小丫头给我学的。”这么一说,王熙凤就担心小丫头学错话了。,她有些犹豫:“要不然让二爷去打听打听,万一是说错了呢?我虽然和大嫂子合不来,但是眼睁睁的看着兰儿没了我又不忍心,他是珠大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还是个遗腹子。”
云芳跟着叹口气,“你先别急,二爷三爷他们这会儿都在外边呢,我给你点个将。”
说完,跟外边的人说:“去前面把桂哥儿叫来,就说我事儿用他!”
桂哥儿这时候正跟着先生读书呢,一听说后面母亲召唤,喜的眉开眼笑,赶快跟先生告辞,乐得一蹦三尺高,进门的时候是跳着进来的。
云芳指着桂哥儿说:“让他先去老爷跟前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怎么说的。”
王熙凤点了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个时候急得直想让二爷把事儿打听清楚,却忘了眼前就有能人。”
说着对着桂哥儿招了招手,叫桂哥儿站到自己面前:“好孩子,我刚得到消息说你兰哥哥突然晕倒被抬回去了,太医的意思是说他这病有点儿难对付,太医刚和老爷说完走了,跟我学话的那些小丫头说的不清不楚,我这个时候着急又没地方可打听,你替我跑趟腿儿,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病到底怎么治?”
桂哥儿答应了一声就跑出来找老纨绔。
老纨绔想过很多,他觉得兰儿可能会在接下来这一番党争里面吃亏,也有可能会遭连累,也有可能会撤销了功名......但是绝没想过这孩子会命不久矣。
桂哥儿来问的时候老纨绔并没有瞒着他。
对于这件事儿,老纨绔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老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就这么着吧,不用多管。”
桂哥儿也被这个消息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怎么就......他本来好端端的。”
邢夫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撇了撇嘴就跟大孙子说:“还是咱们家风水好,你看你们几个都长得白白胖胖也没什么痛病灾厄。当初兰儿在咱们家的时候不也是没请过大夫。虽然都觉得如今兰儿算个大人了,但仔细论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明就是如此,也不用多想。”
府里面主子们知道了也就知道了,下面的那些人说话更难听,就有不少下人偷偷咬耳朵说这是朱大奶奶的报应,当初她带出去了那么多人,可没留下来几个,大部分都让卖了。
卖人自然是谁家出钱多卖给谁,要是一家子一起卖出去倒也罢了,或者是销了他们的奴籍放他们出去也行,算是行善积德了。为了多卖点银子,那可真是蚊子腿上劈精肉,男的有男的价钱,女的有女的高价,老的也能做添头,小的更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王熙凤他们当做不知道,所以也没去看望。
过了半个月听族人们说兰儿不行了,瘦到皮包骨头也就算了,经常流鼻血。
得了病也就算了,时不时的流鼻血这已经很严重了。李纨也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找大夫,但是大夫们看了都摇头叹息。
贾兰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李纨在半个月里暴瘦到穿衣晃荡的地步。
贾政更是在亲友面前哭的痛不欲生。
时间一天天过去,贾兰的生机一天天泯灭。
最后几天,贾兰已经是长久的昏迷,而且牙关紧咬水米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