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成功割取人头的故事，二十多年以后，在生产队的牲口屋里，齐大儒常去念唱书之前，曾经把这一段传奇经历讲过无数遍，杨庄大人小孩都知道。齐大儒说，割罢人头回来，他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他想起来那颗老日头就打软腿，想起那一股血腥味就想干哕。他那天回到家里，一直瞪眼到天明。天明以后，他才睡了一小觉。他还没有睡醒，他的疯婆子就来找他麻烦，说他一夜不回家是去干坏事了，说齐大儒背着她找别的女人，他疯媳妇吃醋了；同时还说，齐大儒总是背着她说她的坏话。要不然，为啥说话总是跑到门口的大树下呢？她嘟嘟囔囔说个不停，背诵着她的名言，“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
他们这是第一次去干这种事，后来他们还去过一次。齐大儒说，杨一群要把这颗人头换来的赏金都给他，想让他过上好日子。他哪里敢要这种钱哪。其实，最后他还是得到了这颗人头的奖赏。当时，他对谁都没有说，他也不敢说。堤南有据点，有维持会，要是叫这些人知道了，他的疯妻，还有他的女儿，都活不成。后来，杨青山和杨德中知道了这事，埋怨杨一群没跟他们商量就去冒险，并说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娘。杨一群最怕他娘知道这件事。还有小红鞋那里，杨一群更不想让她知道。他的那身血衣，第二天就被他烧掉了。他娘问他衣裳哪儿去了，他说，扔了。就这样简单。他娘也知道儿子是个不知道柴米贵的人，也没再追问。后来，他又叫裁缝给他做了一件大衫，比原来的那一件颜色浅些，还多了一个内兜。外兜还是那样，里边没底。
三天以后，杨庄又来了一个男人，他还是通过齐大儒找到了杨一群。这个人比王县长矮一些，有五十来岁，他俩坐在杨一群家的东厢房里说话。那个人戴着眼镜，他自我介绍说：“我是王县长的秘书。”这个秘书不比现在的秘书，那时候也算是师爷，是县长的参谋。眼下闹老日，秘书不秘书吧，县长也当不长，更别说一个老秘书了。不过，都是为了混碗饭吃，干一天说一天。他说，“鄙人姓赵，赵钱孙李的赵。我受王县长委托，特来找杨先生谈谈你加入我们暗杀队的事。说是暗杀队，其实也没有杀死几个人，以前都是逮共产党，现在是国共合作，讲抗日，改作逮老日。话又说回来，老日也不是好逮的，他们手里有枪，地上有炮，天上还有飞机。在县西南一带，咱们的一一零师和老日血战，没占便宜。还牺牲了几百将士，打得非常惨烈。蒋委员长说，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抗战守土之责。听王县长说，你是个有爱国心的热血青年，有一身的好功夫。这一次，你又深入虎穴，擒杀老日，立下大功一件。我这次来，除了商量你加入暗杀小队的事，还要给你兑现王县长的承诺，就是一个老日头奖赏五十块现大洋的事。我这次来就给你带来了。你先查收一下。”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子，放在杨一群面前的桌子上，发出哗啦啦一片声响。
看到要来真的，这倒让杨一群吃了一惊，他原想着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还有续篇。他当时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眼前的一袋银元，嗫嚅着说：“你看是这，赵秘书啊，我也不是为了钱，这个，我这个人吧，就是爱打抱不平，这个老日啊，这东西也太可恨了。那个，是这样，啊，我是说，齐大儒家里穷，给他弄几个花花。我不需要钱。要不这样吧，我和齐大儒去把人头给你拿来，你拿回去交差吧，这个，这个干啥事都要讲究个凭据是吧。你在这里先等一会儿，我这就......”说着，就要站起来去西地沙岗上去起老日的人头。这一举动倒把赵秘书吓了一跳。
赵秘书急忙止住说：“别别别，这个就不必了。我大老远来，再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去，这也不合适是不是。当然，我也不是害怕，一个死老日头有啥可怕的？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我还何惧之有？我是说，拎着人头走路也不方便。免了，免了。贺庄我们的人已经见过了，老日据点里也闹腾了几天，想疯了一样，就是找不着杀人的人。这个我们都知道的。”他一再强调没有必要，并不是自己胆小害怕。又提起来加入暗杀小队逮老日的事。“你看，杨先生，你啥时候去县南咱们新县政府一趟？王县长确实很欣赏你，他夸你是个难得的人才。”
又拐回到加入暗杀小队的事上，杨一群本来想说他不想加入，可是，他看着赵秘书大老远地给他送来一袋银元，有些碍口。他就像应付王县长一样说道：“赵秘书啊，你看是这样，上次王县长来，就提到这个事。我不是不想加入，我是想，你看，俺娘也五十多岁了，我呢，才娶了亲，还没几天，连个小孩儿也没生出来。我想，这事咱以后慢慢商量，慢慢计较。等我安置好了，我就去县南县政府找你们。你看行不行赵秘书？”话说得很婉转，也很客气。
“那中，要是有这样的情况，我就先回去如实禀报了。”
说着，赵秘书站起来要走，杨一群看看那袋子银元，觉得怪对不住人，就指着银元袋子说：“你看，赵秘书，你拿走吧，我也不需要钱，我只是想给齐大儒弄几个花花，我家里你也看了，不愁吃喝......”
赵秘书摇摇手说：“多谢了。这是上峰的指示，我不干擅自做主的。告辞了，告辞了。”一边说着，就走出门去。出了门，一直向正南方向匆匆走去。
送走了赵秘书，杨一群马上就想起来齐大儒，他心里说，你这个人，总往我这里领人，你肚子里那么多鬼点子，你咋不跟他去呀？哦，对了，人家是来给我送银元来了。不行，这银元我不能要，我本来就是要资助齐大儒的，他家里穷得，总快揭不开锅了。他那个疯婆娘，天天瞪着眼睛看着齐大儒，总想着齐大儒在外面找女人了，还不往家里带钱。她和女儿天天吃不上一顿好饭。齐大儒一肚子的文章，等于白费了，谁让他摊上这种吃人的世道呢。他想着，伸手抓起桌子上的银元袋子，往内小衣兜里一揣，出门向齐大儒家走去。来到齐大儒家西门口，朝院里大声喊道：
“出来吧！”
齐大儒还在院子里站着，他那个疯婆娘不知道在跟他说些什么，他低着头一言不发。齐大儒遇见他的疯婆娘就没有一点脾气。他看见杨一群站在门口叫他，就急急忙忙朝西门口走来。疯婆娘在身后头用手指着他说：
“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
俩人来到门外，往北走了几步，就站在那棵大杨树下说话。杨一群说：“你今天领去的那个人姓赵，他是王县长的秘书，他来送人头钱了。这不是，”说着，从内衣里摸出一袋子银元，递给齐大儒。齐大儒一看，急忙摇着手往后退了两步说：“不中，不中，不要，不要，这个我不能要，这是你用命换来的，我不能要。我也不敢要，这要是让......”底下要说的没说出口，杨一群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就把钱袋撂到齐大儒的怀里，说道：“你不要也得要。老日知道了，老日咋会知道？你就是不要，老日知道了也照样杀你的头。拿着，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这种年景，说不准哪一天，你正睡觉咧，老日的飞机一撂炸弹，你我都完。”说完，扭头走了。
看着杨一群走远，齐大儒的两腿又开始软了，他哆嗦着，握着一袋银元，蹲在地上愣神。这时候，他的疯婆子从院子里走出来，站在他的南边不远处，嘻嘻笑着说：“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他也不理，只顾腿软，两手哆嗦着。他哪里见过这样多的银元哪。这些钱，可是杨一群拿命换来的，他能要吗？不要又不行，他知道这个人不爱啰嗦，甚至不想说第二句话。可是，他拿着这钱也睡不着觉，他也不知道怎样去花，他还想，万一被贼扫住影儿了，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低头看着这袋子烫手山芋，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的好。他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应该去找一趟杨一群，好好说说这件事。就这样想着，打着寒颤站起来，把钱袋子往腰间一藏，低着脑袋，探着瘦骨嶙峋的腰背，朝杨一群家里走去。他来到杨一群家门口，伸手想去拍门，想了想，又放下了；愣了一会儿，踟蹰着，转了一小圈，又转了一大圈。最后，又拐回到门口，再次伸手想去拍门，犹豫了片刻，又放下了。又站了一会儿，这才扭转身顺原路返回。来到门口，看见他媳妇还在那里站着，看着他直笑。他也没去理睬，从媳妇的身边走进院子里，看见他闺女在院子里玩儿。孩子有七八岁的样子，看见他走过去，孩子笑着喊爹。他也不理，只顾往屋里走。他腰间的钱袋，就像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心里。他想把这袋子银元放个地方，暂时先不花，等到时机成熟，他还要和杨一群合计这个事。他也看了，就这种年景，就扬一群这种活法，迟早有一天，他会把这个家业败掉的。还有那个大白鹅，还有那个小狐狸精杨陈氏，在齐大儒眼里，这些都是不祥之人，都是红颜祸水，都会给杨一群带来灾难。杨一群年轻，不识庐山真面目，将来总有一天，他会懂得，俺齐大儒的话全是肺腑之言，不是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