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带着硕大的孔基，跟着老太太走出那个血肉裂缝。
只见外面的街道上，是一个个肉山大小的圆肚子怪物，它们或坐或趴，肚子上长出一副尖牙，贴近地面，张着大口，鲜红的舌头如地毯般铺在地上，皮肉如同半融化的肉脂，柔软的皮肤撕开一个个滴油状的孔洞，细小的脑袋半陷在胸口之中。
大街上还爬着一些类似的长脖怪物，它们大部分贴在那些肉山怪物身上，舔舐从它们身上滴落的奇怪液体，即使被肉山怪物撕扯吃掉也不逃跑。
见月下意识觉得有些恶心，低着头紧紧跟在老太太身后。
那些怪物完全无视了他们的存在。老太太边走边说：“你背后的那个后生，污水吃得不算多，现在有救，回去后给他熬些莲子汤，吃喝上两三年就差不多了，只是以后是吃不动酒肉了。有本事的话，也可以找蒙皮头讨碗面汤喝，不过没有那个时间了。”
见月听不懂，但还是记下了莲子汤和忌酒肉。
“多谢婆婆，敢问婆婆姓名？”
“不记得了，应该是姓金吧。”老婆婆看上去很吃力，用力咳了两声。
“那……这里是个什么去处？”
“这里的，都是饿鬼，投不了胎的，拉下来当替死鬼的，自己不想走的，就留在这里。你不听蒙皮头的走大路，非要钻这小道里来。”老太太佝偻身，慢慢走着。
“那您还有看到其他人吗？”
“我哪知道其他人是哪些人啊？”金婆婆不太高兴，不紧不慢地说：“每天掉进这饿鬼道的不知道有多少，谁能分得清是死是活。我看你有功德在身，与我有些因果，就顺带你一程，其他的话，你就少问了。”
跟着老太太一直走到街尽头，穿过一层迷雾，来到一个大石板门面前。
却见那石板门上，趴着一道枯瘦的鬼影，身体四肢枯瘦且长，像一只蜘蛛一样，紧紧地扒在门框上，脑袋像干枯的核桃一样满是皱纹，眼睛凹陷下去，嘴巴却长长突起，模样十分怪异。
“那也是饿鬼吗？”见月好奇地看向门上的那个家伙。
“忘了告诉你的，不要说话。”金婆婆用力瞪了一眼门上的那只鬼。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看上去像是饿鬼那种丑东西吗？就算有一点点像了，你又凭什么说我是饿鬼！真是好个没道理的人，像你这种言语轻佻，是不是在特别招人嫌啊？哎呦，还一身功德，好高大，好有魅力啊……”门上的东西开口说话，声音又尖又厉，传开很远。
“啊？我只是随口一说，不好意思。”见月有些尴尬地说道。
“对不起，哼，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果然，你这人是个什么玩意，我一眼就看得一清二楚。世上的事情要是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那还不是乱套了。而且，我有说过我会接受道歉吗？像你们这种张口闭口都是抱歉的人，指不定心里想着什么龌龊的事？看你这不服的样子，你不会是想打我吧……”
金婆婆非常不耐烦地一巴掌扇在那个东西干枯的脑袋上，它的脑袋旋转几圈，安静地闭上嘴巴。
“这东西啊叫杠，不用理它。”说完，金婆婆捡起旁边的棍子，又用力敲了他脑袋两棍子，“你这鬼东西！下次再多说，我把你的嘴巴钉上！”
它立刻低眉顺眼，安安静静地不敢再说什么了。
“您为什么不把它赶走呢？”
“让它守门。”看到杠还想搭话，金婆婆作势要再打，把杠想说的话又憋回去了。
金婆婆掰开杠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把门推开了，露出后面灰蒙蒙的空洞。
“走吧，别回头。”
见月没有再说什么，背着孔基从狭窄的门洞中挤出去。
门中灰雾弥漫，看不到脚下的路，见月怕一脚踩空，走了五六步有些犹豫地停下了。
“往前走，停下做什么。”缥缈的嗓音滑过灰雾，不知是从那个方向飘来，见月似乎还听到婴孩的哭声。
见月向前再走一步，就感觉有东西抱住了自己的大腿，随即身体失去平衡，向右前方一头栽下去，一晃神，发现自己躺在古寺的大石头上。
古寺内，除了孔基躺在不远的地上一动不动，再也没看到任何人。大殿正中有一摊血迹，旁边的左偏殿烧成了一片焦炭，可以看到一个烧黑的人形。而见月他们原先睡觉的偏房，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
睡梦中的若空感觉自己飞，突然身体失重，一脚踩空。等他从床上挣扎起来，一摸床旁边，却发现见月不见了。
若空揉着眼睛，喊道：“荆奴……荆奴。”
没有人回应。
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打了个呵欠，靠着床不知道过去多久，依然没有见到人回来。看到空荡的房间，若空有点害怕了。
“荆奴！师伯！师伯！”
依然是没有人回应。
若空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卷起来，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瞪着黑漆漆的门口。他这时才发现，门居然是开着的！
他缩得更紧了，像蜗牛一样蜷曲着，默默地待了很久。
门口的风卷进来，木门发出轻微的“咯咯咯”声响，朽坏的窗户轻轻震颤，卷翘的油纸摩擦着木头，听得若空抓心挠肝的。他终于忍不住，连鞋也不穿，甩下被子冲向门口，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钻回被窝。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隐约间，若空听到有地面摩擦的声音，像是人走路不便的样子。
若空畏畏缩缩地喊道：“荆奴！你回来了吗？乌大哥？”
外面没有回答声，略微停顿，脚步的摩擦声加快了，明显是朝着这个房间来的。
若空忍住心中的紧张，轻手轻脚地挪下地，一个打滚，钻到床底下去了。
“吱呀——”门被推开了，若空看到一双青紫色的脚，小腿上黑绿色的杂毛几乎垂到地上。脚步的刮擦声径直向着床铺挪了过来。
若空往后缩了缩，眼珠子瞪得老大，喉咙梗得发紧，不小心咕了一声，把自己给噎到，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双脚停顿了一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具浑身长毛的僵尸出现在若空三步开外，躺在地上，正扭头背对着他。
若空身子僵住了，连尖叫也发不出来，就直勾勾地看向对方。
但是那只僵尸却不动了，缓过劲来的若空捂着嘴巴，小心翼翼地从床尾挪了出去，面对着那只僵尸，一点点移动到窗户旁边，然后快速翻了出去。
房外也是静悄悄的，若空知道佛殿前肯定有人守夜，摸着墙拼命往那里赶。
佛殿里的确有亮光，但里面还是没人，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他在佛像下绕了两圈，意外发现大佛像下面的底座是空的，被掏出了一个小洞，里面堆满了杂物。
若空暗夸自己明智，推开杂物挤了进去，打算先这样睡一晚，其他的事每天再说。
不等他换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听到有人从佛堂外面进来。听声音是两个人，都没有吭声。其中一个应该是在佛前坐下，另外一个停住了脚步。
气氛不对劲。若空下意识不敢出声。
良久，听到近的一个声音开口说道：“我离开此地有三十多年了吧。”
很年轻，口音也很温和，让若空想起自家师伯。
“师父，三十三年了。”
另一个明显是个中年人，一听声音，若空就联想起以前的见过的一些大叔。不过这个声音好像有点害怕。
“我漂泊无数年，散漫贯了，自认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也非恶徒，只是当杀者杀，不顾这条条框框。”这人话风一转，“三十多年前，我见你父母双亡，年幼穷困，但颇有天资，不忍你就这样埋没了，于是传你生画技艺，不求你能窥得大道，只是让你能够不枉这人世间走一遭。”
“而你！”那人猛地拔高音量，若空想象出他指徒弟的样子，“却仗着一身本事，售画敛财，奸人妻女，害人性命，真当天下就你一个能人不成！”
“噗通”。
那个中年人应该是跪下了，还嗑起了头：“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知错了！徒儿今后再也不敢了！徒儿回去一定散尽家财，补偿他们！从此定然不会再做这些苟且之事！”
一声叹息后，那个年轻的声音说道：“晚了，你罪大恶极，即使为师不追究，官府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自裁吧。”
说着，有东西被拔了出来，“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若空听了对话，掐指一算，外面的那个师父走了三十三年，那么离开时，那个徒弟估计也就十多岁。自己师父也是，自己才十三岁就跑了，如果也是几十年后回来，会不会不认他了。
想着就要抹眼泪，又想起师父是和自己拉过勾，心里又好受了一点。
外面也沉默了许久。
“师父！”中年人哽咽着，又磕了几个头。
“官府已经追查到你头上了。”那个师父又开口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放心去吧，你的妻女我会照看的。”
若空听到中年人一声叹息，而后便是液体快速喷溅的声响。
随着金属入鞘声，那个当师父的也起身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
若空察觉到外面没动静了，这才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绕过佛祖的坐台往外一看，却见一具尸体跪倒在佛像之前，身下是一大滩血迹。
若空虽然向往书中描写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气，相关的江湖小说也没少看，但这种割颈而死的尸体着实是第一次见。
不带犹豫的，他“哇”地就吐了起来。好不容易舒服点，回头一看地上的血迹，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才等若空缓过劲，那具僵尸也从偏房里转了出来。
若空一声惨叫，撒丫子就朝门外跑。跑出了佛堂，跑出了破败寺庙，跑下国道，然后一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
若空抬头，见到是一个穿长袍的黑短发年轻男子，他身材高挑，剑眉星目，皮肤白皙得有些反常，像是从水墨里走出来的一样，腰间剑鞘却红得异常醒目，和他全身格格不入。
若空以为又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吓得浑身一抖，退后几步。等到看清男子的模样，才放下心来。
“小郎君，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一个人？”那人拍了拍若空的肩膀上的灰尘。
若空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和刚才庙里让徒弟自杀的那人一模一样，要是让他发现自己偷听刚才的杀徒过程，自己定然是小命不保。师父以前说的果然没错，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随即，若空的眼泪就挤了出来，像是找到可依靠的人，抱着对方哭嚎起来，让对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等那人好意劝解，问他情况，若空这才抹着眼泪鼻涕，一边啜泣道：“我就跟家里人路过这里，本来晚上在睡觉，结果一觉醒来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就在那个大房子里面找人，结果里面有一个长毛的大妖怪，地上还趴着一个人，被那大妖怪给吃了，然后......然后我就赶紧跑出来了。”若空一边说，一边指向破败寺庙的方位。
那人又细细问了若空的姓名，家里什么人，一路跟谁一起出来的，去哪里等一些琐碎的事，而后思量一番说道：“小郎君，你若是想找到家里人，还得再回去睡一觉。这次我便随你回去，斩了那妖怪，如何？”
“嗯嗯，谢谢大哥哥，你真是个好人！”若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心中暗想：“也对，人家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他的徒弟是罪有应得，坏事做多了，我可不是。”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若空眼边还带着点泪花问道。
那人牵起若空的手说：“我无名无姓，因为能画一手好山水，别人都称我为画师。”
若空感觉这人的手不冷不热，像是一块能动的软木头，但也不在意，又问：“那个妖怪长成那——样，真的能除掉吗？”若空做了个很大的手势，又挤出一个“恐怖”的鬼脸。
那人指了指自己的配剑：“我腰间配剑名为荡魔剑，专克妖物邪祟。但凡有妖物或者图谋不轨之人靠近，便会主动鸣叫，挫其妖气。越是大妖，便越难抵挡，斩那种小鬼轻而易举。”
“好厉害。”若空似懂非懂。
两人赶回破败寺院，进到佛殿，却找不到那具尸体，只剩地上的一滩血迹。
画师哀叹一声，让若空在这外面等候，若空死活不答应，说是自己一个人害怕，使劲拉着画师的袖子不肯撒手。
画师无奈，只好把若空护在身后，拔出腰间的配剑。那把剑看上去像是木头做的，不是很结实的样子。
顺着地上的点滴血迹来到左偏殿门口，就见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横放在偏殿中间，微弱的光线自倒塌过半的墙壁外飘入，显得幽森且诡异。
画师手一抖，一张白纸飞射而出，将棺木盖子劈裂为两半。与此同时，棺中的黑色身影一跃而起，深色的双爪夹带着一股腥风，暴吼着纵身直扑画师而来。
画师却不慌不忙，手中木刀隔空挥出，没有任何异象，长***如遭重击倒飞回棺材中，尸体在空中裂为两部分，摔进棺材里发出两声闷响，瞬间就不动弹了。
房梁一阵晃动，几乎要塌下来了。
画师收剑入鞘，走到棺材边看了看，手中“嚓”的一响，一张燃烧的白纸落入棺材之中，像是遇上火油般，烈焰包裹了整个棺材和长***，烧得噼啪直响。
“这就完了？”一切简单得让若空不可思议，就像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尤其是刚才甩出一团火的手势，感觉酷毙了。要不是和画师不熟，又早有师门，他都想拜个师了。
“这下可安心了？”画师摸了摸若空的头，然后轻轻一推，一卷白纸凭空出现，如同波涛一般，卷起若空，把人放到了床上。
接着那卷白纸化为一床柔软的被子，若空头一碰到枕头，就立刻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