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寂寥的洞穴里,烈山小心翼翼地走着。
无边的黑暗徐徐涌来,吞没了他的身体。无人作伴,时刻不离的影子也不见了踪迹。
若孤身对影难成双,兴许野火燎燃亦不过孤魂耳。
默默忍受着落针可闻的寂静,他的脑海里倏然划过这样一句话。
他曾听人提起,生命的真谛在于追寻。相较于浩渺辰星,本质属于碳基生命的凡人孱弱而渺小。
他们虚伪,常以伪装后的模样示人。待你撕去他们脸上的面具,却愕然地发现,那副你意想之中的面容,早已被现实的黄沙销蚀得千疮百孔。
人性是本恶的。行走在形形色色的人海中,漫游于烦扰纷杂的红尘里,伪装是对于自身最好的保护。
然而,这也注定了本心的背道而驰。初衷若是脱离了预留的轨迹的,又何来从一始终的追寻。
兴许世间万物皆有对立两面。水穷之处,云起之时,陪伴你走下去的唯有你自己。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
恍惚间,他隐隐察觉周围的空间泛起了圈圈细微的涟漪,柔和若水的条纹随着他向前行进,徐徐往外扩散开来。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股神秘的力量跨越了古今,从极遥远的时光干涉了现在。
下一瞬,一抹熹微的白光倏然绽放。它微弱如萤火,璀璨却似繁星,仅是出现的刹那之间,已然无可遏止,宛若过境飓风般迅速蔓延至整片黑暗空间。
哗啦啦……
光芒愈演愈烈,待到最后一寸黑暗被其点亮,烈山周边的陡峭穴壁也随之消失不见。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碧虚深处飘零而下,悄无声息地漫过苍茫大地,卷走一切的光线尘埃,溶解了所有虚实物质。
慢慢的,烈山的立足之地被雨滴覆盖,裤腿被冰冷的雨水浸湿,随后是衣角,再至衣袖,最后延伸至了衣领。
见着突如其来的变故,烈山心脏骤停一瞬,脊背无端地生起一股寒意,遐想复归现实。
快,太快了。
看似过了许久,实则不然。从雨水滴落再到弥漫全身,亦不过几个瞬间。电光火石之间的变化,甚至令他无暇做出任何反应。
他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恐慌,欲搬运气血作一番挣扎。
可令他不安的是,任他如何努力地施为,竭力试图凭借内息运转驱散席卷而来的雨水,奈何这雨水驱之不散,去之又来,回之又逝,复而再归。
恰似附骨之疽,步步侵袭,膏肓无解。
这种地方...怎么会起了如此诡异的雨。
烈山脸色难看,他看着雨势渐盛,一滴又一滴地坠落,积水成渊,徐徐沁入他的肌体,带来阵阵刺骨冰冷。
而随着氧气供给的不足,他的喘息也不由粗重了许多,身体仿佛陷入无底泥潭,难以打破此间枷锁。
动,给我动啊!
烈山咬紧牙关,一双眼睛瞪得泛红,强烈的执念于心底呐喊不绝,体内凝滞的内息超越负荷疯狂流转,甚至于周身化作了一片紊乱的气血乱流,与接踵而来的连绵大雨相互消磨。
“唉。”
倏然之间,他的耳边隐约传来了一声寂寥的叹息。
紧接着,宛如天地万物于一刹那飞逝,日月阴阳无常颠倒,光与暗逆乱轮转,原本有了倾盆趋势的滂沱大雨戛然而止,化作一帧静态的剪影画定格于无垠虚空。
然后,地面的雨水飞速干涸,一如暴露于烈日下的皑皑白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陷泥沼,寸步难行的烈山也随之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这,这...”烈山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掐了一手自己的脸颊,随即痛得龇牙咧嘴,讷讷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疑问在几秒之后得到了升华。
伴随雨水的消逝,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阴暗洞穴。
黄沙漫天,旌卷旗扬。入眼所及皆是黄沙,茫茫沙漠仿佛一眼望不见尽头。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所措。
风吹沙粒,日晒戈壁。
一片片风化的沙漠巨石斑驳不堪,大大小小的沙丘七零八落地分布着,隐晦而切实地映衬着中心处一片茫无际涯的断壁残垣。
一个黑发披肩,不修边幅的斗篷中年男子徐徐走入这片废墟,随意地靠在一截破败斑驳的断墙边,取出挂在腰间的一只酒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饮酒间,一滴滴晶莹的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洒在了地上,浸湿一片黄沙。
“死了,都死了。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斗篷男子闭上眼睛,仰头大口灌着烈酒,任由酒水入腹,借助酒精麻痹着神经,嘴里念叨着一番旁人难以理解的话语。
烈山呆若木鸡,宛如一截木桩杵在了原地。
即使相隔较远,但凭他化劲级别的武道实力依然看得真切,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他看见了密密麻麻的老人斑,干瘪若枯黄树皮的皱纹布满了他的脸庞,手背,乃至裸露在外的手臂上。
“怎么会...”烈山沉默了。他难以理解,以对方的年纪,怎会出现这般油尽灯枯,即将寿终就寝的腐朽迹象。
这般状态,就宛如飘忽不定的风中残烛,将熄未灭,俨然衰败到了极点。
“哈,哈哈哈!”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饮的酒水见底了,斗篷男猛然甩开手中的酒壶,无端地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好一个适者生存!”
入虚,入虚又能如何?!堂堂天境强者,落魄犹如过街老鼠!”
“天地末法,万物凋敝,生机不存于世,芸芸众生折损十之八九。”
“鱼栖无源之水顷刻即殆,修者缺失灵气何尝不是如此。”
“一支规模不过百的异形蚁群,繁衍至数以亿计...三年,仅仅是三年啊!它们席卷了星辰表面,侵蚀了星辰之源,纵然吾等竭力阻拦,却依旧无法遏制,无法令这片天地的灵气流失减缓一丝一毫!”
“楼塌城摧,人亡国毁。数千万里地域生灵涂炭,七亿修者陨落归墟。不知多少个生灵国度沦为历史,整个东部板块人烟万不存一。便是这月鄢国苟延残喘至今,最后仅剩的一座城池,到头来也难逃覆灭!”
“根若是没了,叶焉能独活?!避而不战是修者忌讳之耻,我又岂不知?!”
“可我怕啊!怕这千年国度传承尽毁,怕千载过后世间东部再无修者!
“文明因薪火相传才得以兴盛,这倾尽四位入虚国老性命才堪堪夺回的星核碎片若是没了,便是葬送了残余生灵踏上修行之道的前路,我们连这仅有的一点反抗筹码也将消逝殆尽啊!”
“逃,必须尽早逃出这片末法之地!我固然是该死,该陪着他们一起葬送战场,但在赴死之前,我还须趁着天地灵气没有彻底散尽,寻到一处灵气之地,埋下这最后的希望种子!”
斗篷男子挣扎着起身,最后回望一眼这座古老国度在消亡之后硕果仅存的一片废墟,随即身化流光冲天而起,卷起一股湛蓝水幕涌向天际,急速远去。
行经之处,淅淅沥沥的灰蒙细雨从青冥深处洒落,伴随着天地间低沉的哀鸣,这般景象与烈山最初所遭遇的如出一辙。
烈山从始至终不曾有过任何举动,他呆呆地目送着斗篷男子远去,直至这副光怪陆离的画面逐渐模糊,犹如虚化照片,呈现不甚真实的扭曲模糊。
最后,幻象分崩离析,化作曳地银瓶四分五裂,短暂的光线错乱以后,重归现实场景。
他这才明白,刚刚发生的一切,皆是幻境。
亦或者说,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