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衡像是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背后的危险,他客观又残忍地说：“到那时，孙府怕是难以维持今日的江湖地位。”
这种借着个人崇拜创建出的势力，本来就极具风险性。
不只是孙府,换作是十二飞鹏帮同样如此。
说得太对了,且极其委婉，直白点用一句“日渐没落”来形容也不是不可能。
“你还真是不怕我生气。”
香川果然比孙剑要更为敏锐。他那个儿子会是一个极出色的江湖侠客、武功盖世的高手，但绝成为不了一个江湖巨擘。
“所以说到底是哪里缺了火候呢？”孙玉伯问。
不解决这个问题，哪怕日后到了登顶江湖的那一天，仍难免心存遗憾。他想要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成果能够继续存在于世，哪怕他离世后，他的威名也能庇佑着孙府。
“还缺了一样东西——”乔衡缓慢而坚定地说,“守一而制万物者，法也*。”
在他看来,孙府如今最大的弊端，就是行事没有一个具体的章程。
就像是少林、武当在千百年来起起落落，几经风雨,哪怕更朝换代都没能抹去他们在江湖上的地位。
原因并不复杂,这两家门派都有着一个不容忽视的共同点,他们不单单是江湖门派，更是宗教道场,论思想上的凝聚力，门规的完善程度，寻常帮派绝无媲美的可能。
哪怕看似据点最为松散，人员鱼龙混杂的丐帮,都实则内里戒律森严，组织构建极为严密——丐帮弟子以九袋为尊，普通弟子之上还有舵主、长老等职位,甚至还有预备弟子准入制度，即为无袋弟子，行事自有一番章程。
最重要的是，他们那“扶弱”“济贫”这等行动宗旨，自然而然地让他们有了团体自豪感。
但是这样做依然是远远不够的。
“论传承，孙府比少林、武当、丐帮三者远矣。”乔衡冷静地断言。
孙玉伯沉默片刻，然后蓦地一笑：“是你会说出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唉。”
他清楚，香川说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帮规门训之类的东西。他这些年早为孙府设立了大大小小的规矩，甚至将手底下人的抚恤金数额都一个唾沫一个钉的添在了门规里。
也绝不是单纯的为了彰显权力与维护私欲从而定下的种种苛刻条件，就像是十二飞鹏帮“哪怕只是一个烧火丫头都不得嫁给外人”这类不成文的荒唐规定。
可香川明明也知道，让他效仿少林武当那般引入神仙道法，这种辛辛苦苦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他同样绝不允许！
那这个法，指的是什么？
丐帮那样一句光明磊落的口号？可他想让孙府成为的并不是第二个丐帮，要的也不是与这些众江湖帮派并肩齐驱。
那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律令吗？
但这不是一个江湖帮派该考虑的事情。
普天上下，唯有一个势力可颁布律令！
他几乎是立即就意识到了乔衡在暗示他该怎么做，但话又止在唇边，还是没敢把最关键的话直接宣之于口。
孙玉伯感慨：“年轻真好啊，敢想敢说。”
乔衡其实什么都没想，不过是秉持着你问我，我就说。
孙玉伯道：“香川，这不该是我该奢想的事。”
“可是我们无法插手他人如何想，许多百姓心中早已是‘只知老伯，不知朝廷’了。”乔衡的语气依然是那么不疾不徐。
但说出的话却如平地炸雷。
孙玉伯听得眼皮一跳。
原著中不就是这样吗？倘若有人蒙受冤屈不公，想到的绝不是衙门官府，而是老伯，他们打心底里相信老伯会给予他们公道。
而老伯在知道了他们的冤屈后，也是真的会为他们讨个说法。
这已经是代为行使官府的职能了。
“那是因为他们拿我当朋友。”孙玉伯闭眼。
乔衡否认道：“错了，那是因为他们视你如父母。”
孙玉伯睁开眼，以一种极为认真的视线看向乔衡。
往日香川替他处理的那些文书中，对方的倾向根本没有多做掩饰。
若有暗探呈上情报，手底下有大管事贪墨府中钱款。香川在批阅文书时，大概会细致地分析其罪行，贪墨了多少钱财，该当予以何等处罚。甚至引经据典，使得师出有名。
而孙剑要是出马，基本上结局已定，胆敢贪墨孙府财产，等同于背叛老伯，这等不忠不义之徒只有死路一条，完完全全是江湖豪侠做派。
他一直记得有那么一件事，那日，苏州城郊一处码头因江湖争端而垮塌，影响了孙府一批重要货物往来。
孙剑大怒，提剑同那几名惹下祸事的江湖人要个说法。争执之下双方动起手来，对方当然不是孙剑的对手，纷纷毙命。
他原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有管事拿着一份香川批好的文书找上来。
原来香川在文书上，令人组织人手，到码头附近的乡间召集百姓，重修码头。
“老伯，正所谓江湖事江湖毕，如此行事会不会有些过界？”
那日他思量许久，最终还是说了一句：“就依香川的想法做吧。”
或许从那时开始，香川的想法就早现端倪。
孙玉伯哪知道那不过是乔衡这样写惯了，下意识而为。
此时此刻，孙玉伯看着面前这一身文雅的年轻人，他将香川抚养至今日这般出色，将对方从一张白纸，教导到武功谋略皆有成就，在这无数心血的灌输下，果然也只有对方懂他。
叶翔一直在外面等着乔衡出来，没想到他等的时间比他想象中的要更长。
但他心中没有烦躁。
他曾在三九时节伏在大雪中一个时辰，只为了夺人性命，也曾暑日里潜在房梁上整整一个白天，只待房主回来时一击毙命。
如今等的这点功夫根本不算什么，他甚至有心情倚在栏杆上，辨认着天空上的星辰。
乔衡出来时，没想到叶翔还在外面候着：“抱歉，让你久等了。”
叶翔说：“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客气吗？我好歹是老伯亲自任命的护卫，总要忠于职守。”
“这么说，你也能算作带刀侍卫了。”
叶翔纠正了一下对方完全偏差了的关注点：“我用的是剑。”
乔衡笑笑，没再说什么。
……
是日，终于到了老伯寿诞这一天，孙府前的车马可谓是如织如流，各路江湖名流携着贺礼前来拜访老伯。
以往这种时候，近乎孙府大管家的律香川，往往出现在众宾客前，替老伯迎接招待每一位客人。
然而孙玉伯担心江湖上有如同韩棠那样的能人异士，会察觉出乔衡现在内力尽失的状态，硬是把在演武场练剑的孙剑揪了出来，让他出去待客。
孙剑原以为自己能同律香川一样躲个懒，但没想到还是被踹了出来，偏偏这一次他还真没法怪老伯偏向律香川。
而且律香川此前还帮他写了不少请帖，他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众访客在只见到孙剑，不见律香川时，心里闪过诸多念头，彼此对视一眼。
孙府外——
一行人骑着骏马自远方急速奔来。
迎宾的门房眉头微皱。
虽说孙府没什么府邸周围不能策马狂奔的规矩，但今日老伯寿诞，来做客的江湖各路人马为表礼貌，不说在靠近府邸的时候会下马而行，至少也是放慢速度骑着马匹缓缓而至。
那一行骑手奔至孙府门前，扬起的尘土惹得门房及几位宾客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当先一人骑在马上，抱拳大笑道：“今日老伯寿诞，帮主特命我等前来送上大礼，望老伯笑纳！”
说完，他一摆手。身后数人齐齐抖开背上的包裹，只见一个个浑圆满是血迹的物体咕噜噜滚到了地面上。
那人又大笑几声，说：“走！”
一行人一抖缰绳，飞快离去。
门房脸色难看，只见那从包袱里滚落在地的竟然是一个个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