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关闭, 被空气流怂恿着向外狂奔的传感光缆落回地面，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贺千不是很好，她扭动僵硬的脖颈, 发现只是简单地动一下都有些呼吸困难，但仍然咬牙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还行。”
雷达地图发出警报, 身后陈肃之的B-09飞快接近，两台机甲进入危险距离。
藤檀瞥了一眼, D-15的直线移动速度哪怕在A级机甲中也是佼佼者, 正常情况下在速度方面并不占优势的中型机甲B-09不太可能追得上。
但现在不是正常情况。
贺千虽然是A级体能, 但是个家里蹲的技术宅，没有像单兵一样进行过专门的体能开发训练，她的肌肉水平和体表承重能力带动B级的重型机甲都很勉强，更遑论现在这辆比A级重型还要重的类动物型机甲。
负担太重导致身体反应变得迟钝，硬生生撑到现在, 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承受力范围。
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贺千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艰难地在操作面板上移动手臂。
她之前和顾千秋能对打，一是因为刚进入承重刚开始，体力还足, 二是因为顾千秋本身也已经被藤檀打残, 不太需要她进行太多的复杂操作。
可现在不一样, 身体处于高重力环境下太久, 力量流失导致体表所感受到的重力越来越强, 同样的重量，之前的感受是沉重的杠铃，现在则变成了看不见顶的大山，让她怀疑再多按一个按钮身体就会被这座山给压岁。
但哪怕真的碎在这儿, 她也不能停下。
她们刚走完计划路线的分之一，藤檀将目光从地图移向贺千，担忧道：“能撑住吗？”
“可以。”贺千咽下嘴里涌上来的血腥味。
机甲如果要换驾驶员就得关闭重开，这个过程要花费4-6秒，慢一点甚至可能会用到8秒。
这点时间平常看起来很短，但在全速前进的情况下，只是耽误两秒陈肃之都有可能追上来，假设机甲处于无防御待机状态6.7.8秒，D-15能被陈肃之直接炸成半残。
可就算不换驾驶员，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被陈肃之追上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一旦被追上，贺千知道自己在他手下走不了两个回合。
换驾驶员会被追上，不换也会被追上，不管过程怎么选择，最后殊途同归。
贺千眼白开始充血，不想就这么认命。
藤檀看着贺千发梢凌乱的头顶，沉默两秒，缓缓抬手摸上了驾驶舱的舱壁。
爬满驾驶舱的传感光缆在光线不算明朗的环境里闪着微不可查的光芒，舱外细密的精神丝排列整齐，在外壳之下流光溢彩。
藤檀垂下眼睑，遮住亮得惊人的荧绿色眸子。
“可以了。”藤檀握住贺千的手，轻声说道，“休息一会儿吧。”
像水里轻轻蹦开的气泡一样，微妙但轻盈的感觉充斥大脑，贺千瞳孔猛然收缩，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藤檀。
藤檀的侧脸被操作面板上昏暗的光映得棱角分明，贺千张了张嘴，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她硬生生扼在喉咙里。
驾驶舱内没有监控，但藤檀这样做难保不会在军联系统的数据记录上留下痕迹。
她用力反握住藤檀的手臂，疯狂地摇着脑袋，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晃得像刚被龙卷风吹过一样。
“不会有事。”
没有声音，藤檀用口型安抚贺千。
现今最为先进、最为完善的的虚拟网络世界当属星网系统，军联最初的运行以及结构程序就是参照了星网的运行系统，只是星网后来独立开放发展，而军联为了安全性，最后成为了封闭岛屿。
所以如果虚拟世界里突然出现的bug，在不触发防火墙且无系统攻击性的情况下，星网都无法检测并对此进行反应的话，那军联就更不可能。
而精神力，在虚拟世界中，就是一个不会触发防火墙的bug。
浩瀚的精神力向外延展，锋芒毕露的尖锐锥刺此时变成了温和的暖流，越过贺千身上的传感连接装置，淹没了整架机甲内部的精神丝，温柔地切断替换掉贺千对机甲的控制。
D-15颜色浅淡的能量目闪了闪，传感光缆落地，藤檀单手将力竭的贺千扶到一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休息会儿吧。”
……
曲芷和花高霏带着人在前面攻城，郑方待在航车后面，一边瞅着暗地里围观的摄像仪，一边时不时刷着信息板。
曲芷对此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她撤下手里的枪炮，对准郑方：“偷懒？”
郑方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把还冒着火气的枪炮口移开：“小心走火，小心走火。”
城门内向外射出一炮，隆起的风从后向前吹起满地砂砾，守在最前面的花高霏吐出嘴里的石子，把着固定炮筒砰砰砰地全部送还回去。
曲芷撸了一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还带着温度的枪炮抵在郑方脚边。
“起来干活儿。”
大家在前面排排站，就他一个人偷空跑后面，偷懒偷得也太光明正大了。
曲芷眯起眼睛，锐利的眼神把猥琐地蜷成一团的郑方从上看到下，语气不善：“博薛给你钱了？”
郑方睁大眼睛，跳起来正气凛然地质问曲芷：“我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人？！”
“当然。”曲芷理所当然地点头，“你又没什么节操。”
节操这件事上，郑方、齐鸿影，铁衡，个人轮流倒数，偶尔加进去一个苏观或者肖为，但都撼动不了大巨头的位置。
郑方哽住，震惊又难过地凝望曲芷，泫然欲泣：“没、没想到我在你心里是、是这样的形象。”
曲芷：“……”
说实话，怪恶心的。
她把枪炮抬起来，扇向郑方的脸：“别在这儿随地大小演，起开。”
呼呼地风声擦着郑方的头皮飞过，逼出来的眼泪打在枪炮上，飞起一滴小水珠，郑方看着头顶上黑色的影子，心有余悸。
“你来真的啊！”
曲芷把枪炮杵在地上，越过郑方，探入挂舱里摸到一箱替换弹药，一边摸，一边垂下脑袋，低声问郑方：“她们到了吗？”
“还没有。”郑方侧头，躲开树林里的摄像仪镜头，“没来消息。”
“已经快到约定时间了。”曲芷握住把手，把弹药箱往外拖，“我会和小花、小心先做准备，如果到了时间她们还没到，我们自己进去。”
“不行！”郑方腿往一伸，压低声音但压不住着急，“苏观说了要是藤檀没来我们就撤！”
“撤个屁。”曲芷一把拖出弹药箱，“比赛时间快要结束了，这把回去了我们就不会再有攻城机会，你不想试试全场横扫？！”
郑方喉咙动了动。
他想，做梦都想。
纵观历届阵营赛，还没哪个学校实现过全场横扫，第一军如果达成，那就再一次创造了历史。
要是未来某一年学校要出一本《第一军上下一百年》，那他也是有机会成为填空题的存在！
郑方脑门儿瞬间就热了，但天灵盖上还飘着一点嗖嗖嗖的冷气。
他甩了下头，试图让发热的脑门儿冷静下来：“但我们胜算并不高。”
这里是博薛的地盘，为了拦住可能会到来的藤檀，博薛把城内大半的重火力武器铺在了沿尖塔至城门的内街上，他们如果撞开城门，排列在内街上的炮弹没了阻碍，两方就是真正的面对面轰炸，那时候他们的胜算不见得会高。
“胜算是个什么东西？”曲芷从来对这些提前预设的可能性嗤之以鼻，“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胜算究竟有多少？”
场上就剩第一军和第二军两个阵营，两方派人互相冲击，比的就是谁动作更快，攻势更强，气势更足。
现在月嘉已经进入了第一军，没道理她们还要坐以待毙。
“时间还没到。”曲芷瞥了一眼，将趁沉甸甸的弹药箱拎在手里，“城门反正都会开，如果学妹及时赶到就原计划进行，如果没来……你做好准备，撞开城门后，我们兵分两路，我俩开航车做掩护，小花和小心负责押后清扫。”
不管藤檀能不能按时到达，第二军，她进定了！
……
“两个阵营的占领综合，他们现在积分反超了我们。”楼冲刷着阵营面板，语气凝重。
“没关系。”博薛摘下眼镜，“还有机会。”
自从进入比赛后，眼睛离开面板的次数寥寥无几，眼球酸得仿佛要炸掉。
最后一拨攻击，看谁能挺得更久。
“陈肃之进入准备距离了。”金锦提醒道，这意味着，“藤檀快到了。”
博薛揉了揉眉心：“让内街的所有炮台做好准备。”
他看向窗外，想要远眺缓解一下双眼的疲惫。
红光刺眼，乌金西斜，天边半紫半红，侵染争夺。
“再分两台小型炮台去城门口。”博薛闭了闭眼睛，重新戴上眼镜，“藤檀要进城，一定是曲芷开路。”
“她们没多少弹药了。”金锦补充道。
像是一句安慰，又像是一句打气，但到底在为什么安慰为什么打气，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博薛没接话，他盯着被炮火和夕阳肆意泼洒的城门，慢慢地构想着后续的进程。
只要城门不破，藤檀被拦在外面，就一定会和陈肃之对上，他们只要拖到月嘉和简冲进入第一军营地内城……
内城……
博薛眨了下酸涩的眼睛。
可是有滕其临和宗山在，月嘉和简冲真的进得去吗？
博薛不确定。
但现在不能不确定。
他们可以拦住曲芷，拖住藤檀，但这拦出来的，拖出来的时间，一定要有所作用。
博薛拨通了陈肃之的通讯。
“肃之，换道。”远处的城门在镜片上凝成薄透的赩炽，博薛缓缓阖下眼睑，“去给苏观送一个惊喜。”
……
“他变道了。”藤檀按住动力系统的转速按钮，颇有一种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松手的架势。
贺千靠在舱壁上，感受着强力推背感，不用想也知道藤檀现在的速度到达了什么境界。
这要是现实世界里的机甲，藤檀这一通操作下来，动力系统绝对会废掉。
“我知道了。”苏观应了一声。
“你不急吗？”
藤檀分神看向后方——已经没了陈肃之的身影。
“急也没用。”苏观十分淡定，“我急你就能直接飞去第二军吗？”
藤檀看了看D-15现在的速度和距离第二军的路程，诚实回答：“不能。”
苏观接着问：“那能让陈肃之离我们远点儿吗？”
藤檀已经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但还是老实答道：“也不能。”
“所以我急有什么用。”苏观慢慢悠悠地给滕其临发送消息，还有空给藤檀开展人生道理小课堂。
“小藤，当你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时，急是相当没用的一种情绪。”
“急也需要花费心力，既然是重要的事情，那做的时候就全身心投入，何必把本就不多的心力浪费在根本不必要的地方？”
藤檀想了想，认为苏观说得很有道理。
“你是对的。”藤檀认真说道，“所以苏观，我现在在做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不能浪费心力。”
“再见。”
“嚓——”
挂得干脆利落，苏观还没来得及插进去补充理论细节，对面就只剩下了忙音。
苏观按着战术耳机沉默。
吸收知识、善于运用、活学活用、及时巩固，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
铁衡和肖为站在边上，看着慢慢从苏观身体里涌出来的黑线，心惊胆战。
铁衡：“这节骨眼儿上谁又惹他了？”
肖为：“敢在这节骨眼儿上惹他的还能有谁？”
两人视线交汇，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个唯一的答案，又伸出手指交换了一个无声的互赞。
廖修远看看苏观，又看看交头接耳的肖为和铁衡，深深感受到了被排挤的滋味儿。
干什么呢这群人！都不带他玩儿！怎么这么欺负人？！
就在廖修远决定强行融入的时候，苏观抬起头，开口问了一个正经问题：“你们说，我们能在陈肃之的攻击下坚持多久？”
涉及到他分配的领域，廖修远精神振奋：“能……”
“十分钟没有问题。”
耳机另一边的抢答选手孔仓伸了个拦腰，给出正确答案：“但具体时间还是要看陈肃之的机甲损毁度高低和弹药装配多少。”
廖修远：“……”
苏观“嗯”了一声，又抛出问题：“那你认为第二军的防护罩能在藤檀的攻击下坚持多久？”
“……”
孔仓罕见地沉默下来，半晌才叹道，“苏观，我不是算命的。”
“我算不出来段承勉会做什么防护罩，也不清楚藤檀会采取什么样的进攻。”
“让人算命还要给生辰八字，你连个装置型号都不给我，你是觉得我能上天吗？”
……
“叮咚。”
信息板弹出消息，欢快的提示铃瞬间减缓了郑方的焦虑，他咧着嘴角快速扫过金黄色的字体，转身跨算上航车驾驶位，打开挂舱顶棚，神采飞扬地大喊。
“曲芷，快来！！”
“B4、B7、D6小队开始准备！”
被叫到的小队第一时间行动起来，曲芷把手里的枪炮扔给前来接替的队员，跨步向前，翻上郑方的所在航车的挂舱。
引擎声响起，十辆航车有条不紊地开始移动，花高霏听见声音，虽然感觉奇怪，但仍然挥手散开前排正在准备下一轮进攻的士兵。
履带轮压过泥土的咯吱声仿佛是正式开战的宣告，半掩的挂舱落下，成排的黑色外壳吸收了傍晚的辉光，凌厉锃亮。
曲芷把箱子朝外踢去：“拿武器！”
十辆航车，每一辆航车上都载了至少五分之一左右的重型武器，总和对于博薛他们来说，足够造成一次大麻烦。
花高霏兴高采烈地捞起一把枪：“就说阿苒怎么可能让家里揭不开锅！”
毕竟她们上回的野外训练全靠秦苒华的勤俭持家才没沦落到啃沙子的境地。
“这回真是全部家底儿了。”郑方靠着方向盘忧伤叹息，“你们都没看到，当时这几车东西搬完，孔仓立马就地铺床休息了。”
曲芷划拉着更新的装备表格，斜睨郑方：“谁的主意？”
郑方笑起来：“铁衡。”
“怪不得。”曲芷了然，“这种不怎么入流的手段很有个人风格。”
“哎——！”郑方下颚后收，挑眼看向曲芷，脸上写满了虚假的不赞同，“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亲爱的铁指挥？！这个叫战略！”
郑方呲着大白牙：“铁指挥说了，这个叫兵不厌诈！”
“这个叫兵不厌诈。”铁衡抱着手臂，得意地说道。
不管博薛再怎么调整摄像仪的角度，这种基础摄像都会存在死角，只要运用好这个死角，计算好物体在航车上堆放的位置和面积，就能做到瞒天过海。
而且博薛性格谨慎，十辆航车，这个极端的数据一开始就让他对车上的火力载量存疑，当镜头捕捉的景象证实他的质疑后，他就会对“自己的质疑”深信不疑，从而减弱对城门的防守布置，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最短的时间为藤檀开路的效果。
博薛在看到挂舱里露出来的武器箱后，就明白了这夸张的航车数量究竟是何用意。他
脸色铁青地看着镜头里大摇大摆的郑方和曲芷，视线里的情绪强烈到镜头另一边的曲芷都有所感应。
曲芷视线搜寻一圈，单兵对恶意的感知让她顷刻间锁定到了离他们最近的一处摄像仪。
“咔——嚓！！”
画面最后是框在车窗里的曲芷探手开.枪，无限放大的子弹背后是她张扬又志在必得的眼神，像钉子一样狠狠扎进博薛心里。
镜头爆炸，碎片翻飞而起，披着艳红欲坠的光，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面板再次变成大片黑白色的雪花纹，博薛深吸一口气，低头将刚计算出来的时间又缩减一截。
铁衡的路子和孙志浩多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是不要脸的程度有高有低的区别。
博薛关掉摄像仪的镜头画面，深呼吸放空想要钻进屏幕把曲芷和郑方揍一顿的想法。
不管曲芷她们带了多少武器，能缩短的也就只有攻破城门的时间而已，真正需要关心的，是藤檀的进攻时间。
博薛梳理着思路，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做不到。
郑方带来的武器预告着藤檀下一步强劲的进攻，撬动了他从叶寻出局后就一直很敏感焦灼的神经。
向零逼近的倒计时和最后一战的不确定性都让他倍感压力。
但比赛不会给人调整的时间，曲芷深谙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从副驾驶翻上航车车顶，肩上沉重的枪炮对准城门。
“轰——！！”
烟火爆裂，是攻击的信号，航车排列成整齐的倒角阵型，炮口处亮起的光芒璀璨耀眼，扩大的光晕边缘交融在一起，汇聚成灿烂的恒星。
随着第一声号角的响起，震天动地的响声中恒星直冲天际，在顶点分解化为无数流星坠落，包裹着火焰和雷霆，以不可阻挡之势悍然击向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