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太子总在梦中对我求而不得 > 正文 第51章 寒暑
    太子说, 把他当气流,也就是空气。

    明容不理解。

    哪有人要求别人把自己当空气的?这不是骂人的话吗。

    他做梦受惊,吓糊涂了。

    她说:“人就是人, 不是物件。”

    赵秀便想起,老七曾经对他抱怨, 明容爱讲大道理,比之乎者也的老夫子还厉害。

    名为抱怨, 实则炫耀。

    他认定老七故意的, 故意当着他的面显摆, 当即命人将弟弟轰出东宫。

    明容教训老七, 意在劝他向好。对他, 则只有冷冷的一句, 同情你才是伪善。

    那一日, 小丫头被他吓坏了。

    兔子逼急了能咬人,小神女逼急了会咬人, 也会争吵。

    她不愿意给予他一丝怜悯。

    而现在,明容在讲小道理。她看着他,眼神并不冷漠。

    赵秀渴望她多说几句,把小道理讲成大道理, 可她不说。

    不要紧。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明容总算开始满口仁义道德的规劝他, 她自以为引他入正道。他一字不信, 但可以装作大受触动。

    他要鼓励明小容。

    小神女天真的神谕, 不再是老七和赵检独享的殊荣,他也有份。

    明容问:“殿下,你笑什么?”

    赵秀淡淡道:“说的在理,好聪明。”

    明容:“……”

    当然在理,这是常识。

    他夸她聪明——认真的吗, 还是又在偷摸开嘲讽?

    赵秀沉默一会儿,见她猜疑不定,轻笑一声,拖着调子柔柔道:“明小容,你真聪明……”

    明容想,果然是嘲讽。

    懒得理他。

    赵秀却在回忆梦中的小神女。

    那只三岁的奶娃娃对妖犬说,小狗,你真棒!

    可爱的明小容,可恨的妖犬——仗着一点奇技淫巧,便能讨她喜欢,得她赏识。

    她却不肯对他说一句,四哥,你真厉害!

    他淡哼。

    明容看着他惬意地笑一会儿,脸色忽变,又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

    赵秀疲倦地合上眼。

    明容倒了一杯茶,站在床榻边,不动。

    他……睡着了吗?

    少年走出梦魇,显得分外安静,急促的喘息平复,胸膛不再剧烈起伏,呼吸都变得脆弱。

    她想离开。

    刚退后一步,赵秀闭着眼睛,轻轻的说:“你知道这么多,余生只能与我同舟,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我要怎么相信你?”

    明容愣住。

    赵秀睁开眼皮,沉沉的目光凝望她,“母后之死的隐情,我从未与人说起,七弟都不知。如今你知道,我的命脉就在你的手里,我怎么信你?”

    明容感到手心发烫。

    她觉得自己捡到一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揣在兜里更危险。

    她说:“是你主动说出来的。”

    “我说的,你听见了。”

    赵秀不由分说,拉住她的小手,让她的两根手指按住他手腕内侧。

    他的脉搏如此微弱,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朝气,偶尔一点颤动,恍如重伤小兽的挣扎。

    明容突然难受。

    赵秀……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活着吗?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垂死挣扎。

    他在挣扎。

    少年又抬手,微凉的指尖轻点她的太阳穴,“斩了这颗小脑袋,砍掉这双小耳朵,我说的话,你也忘不掉——”

    明容无语。

    每一次都是,刚有一点同情他,一盆冷水马上浇下来。

    “我失忆啦!”她没好气。

    “不准装疯卖傻。”赵秀说,“把柄换把柄,秘密换秘密,你必须告诉我一个生死攸关的大秘密。”

    他微微兴奋。

    明容瞪着这强买强卖、蛮不讲理的少年,思考一会儿,说:“我唱歌很好听。”

    赵秀想,他早就知道。

    他说:“这不算。”

    明容:“一般人我不告诉的。”

    赵秀冷冷道:“我要的是足以致你于死地的秘密。”

    明容便绞尽脑汁的想,思来又想去,小声说:“令狐沛给我的情书,不一定是他亲手所写。”

    她暗道,这总行了吧。

    这可是天大的秘密。

    赵秀不领情:“一粒沙尘,活着不值一提,死了更无价值。”

    明容:“……”

    赵秀凝视她,忽然,笑了笑。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他宣布,“慢慢想,想到告诉我。”

    明容一怔。

    真少见,他这么大方,还通情达理——不对,她被他绕进去了,他强买强卖在先,她倒霉上了他的贼船,怎么还夸他?

    赵秀轻声笑。

    明容:“……你又笑什么?”

    “你噘嘴。”他笑着说,“明小容,你噘嘴!”

    他一直笑,一直笑,接着便咳嗽,咳得喘不过气。

    明容噘着嘴,把茶杯递给他,心里想,喜怒不定,笑点莫名其妙,正宗的神经病。

    她又想,既然他们在同一条船上,那她请他帮忙,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她开口:“殿下,你能帮我找一个人吗?”

    赵秀抬眸,“谁?”

    明容说完朱妈妈女儿的事情,又道:“年月久远,当年那姑娘才四岁,不记事,天下这么大,我也知道不好找——”

    “自己走丢了,被好心人抱回家养,自然难找。”赵秀淡声道,“若是被卖,找回来难,查出下落,很简单。”

    “被卖?”

    “多半被家人卖了换钱。”

    “不可能!朱妈妈找她那么多年——”

    “她家里没别的人?”

    “有,有她继父,老魏对朱妈妈很好——”

    “欠债么,赌钱么?”

    “他为了戒赌,手指都砍掉了——”

    “他卖孩子。”

    “啊你——”

    明容脑子里一团乱。

    少年背靠软枕,凤目冷漠,“穷苦州县卖孩子的不少,每当天灾**,常有人牙子带小孩上京城。反之,从京城卖到外地,罕见,多是欠了赌债的废物,为还债而为。”

    不对,不对。

    朱妈妈家里何曾窘迫至此?

    真有困难,侯府总能帮她,娘亲断不会见死不救。

    “几天后答复你,少想这种小事。”赵秀不耐烦的道,“专心想交给我的秘密。一月期满,你若敷衍,必不轻饶。”

    “……”

    明容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

    他的态度向来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如果真能找到朱妈妈的女儿,就算他顶着一张臭脸,说话难听,她也感激他。

    于是,她说:“我等你的好消息啊。”

    “……好消息?”

    少年瞧她一眼,目光凉薄。

    “只怕未必是你想听的。”

    *

    三天刚过,何竺回东宫复命。

    太子吩咐他,同走街串巷、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别打官府的名头,因为真相太久远,且只掌握在牙婆一人手中。她若欺瞒,拿她也没辙。

    对付这种人,用酒,用肉,用钱,用酒肉钱攀来的交情。

    效果不错。

    “……那老太婆喝得醉醺醺的,话倒还说的清晰。据她交代,十几年前,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她爹赶了几十里路,将她带到城外交易。牙婆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那小姑娘的脸上、身上特别干净。她爹自称家里穷,养不活一个累赘,可那姑娘实在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扎了两朵红色的花儿,实在不像没人疼的赔钱丫头。”

    “因此,她生怕有诈,足足问了三遍,孩子她爹一口咬定所言非虚,家里好几张嗷嗷待哺的嘴,揭不开锅,只能卖女儿。牙婆这才收了她。”

    “那姑娘被宁州的一名鸨母相中,当清倌养着。”

    “后来,牙婆回宁州,还打听过她的消息。听说,那姑娘养到十三岁,老鸨正待卖个好价钱,谁知城里来了一帮流匪,将那姑娘连带着好几个姐儿一道劫走了。”

    “半月后,官兵剿匪,在山上找到一堆白骨,没见着有姑娘。”

    赵秀听完,只道:“把明容叫来。”

    等明容来了,他要何竺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何竺对着明容,犹豫不决。

    他想,那命苦的丫头若能长大,也许就是明姑娘的模样,天真纯善,叫他如何开的了口?

    明容焦急,催他:“你快说啊!”

    何竺叹一口气,语句尽量委婉。

    然而,明姑娘听到一半,脸色唰的惨白。待他说完,眼波都发颤,如同摇摇欲坠的危城。

    赵秀拧眉。

    小神女在悲伤,她总是为不相干的人难过。

    这他清楚,可他不明白,究竟为何?

    那只是她奶娘的女儿,与她素未谋面。

    世人的生死便如花开花落,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腐烂成泥。

    为何难过?

    叶初死了,他都不难过。

    她待他并不好,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一样沉默。

    他只是暴怒,憎恨,她不能就那样撒手人寰。

    母后一死,再无人告诉他,那一年年苍白而沉默的雪,凭什么?

    她凭什么忽略他,无视他,冷落他?她总要给一个理由,即便只是借口,也要给他一个交代。

    他只想逼她开口,只想听她说话。

    说到底,不甘心而已。

    这天下任何一个人死去,他都不会难过。

    他不能失去老七,只因为老七于他而言价值连城,老七必须活着。

    唯独小神女,她若不在,黑暗将教会他悲伤。

    明容恍惚一会儿,喃喃自语:“我要告诉奶娘,我要——”

    “我劝你别。”赵秀道。

    她抬头,看着他,像看一只三头六臂的怪物。

    赵秀哼一声,道:“你的奶娘,她现在过的不好么?”

    明小容又呆了。

    片刻,她疾声道:“奶娘过的不坏,但她惦记女儿,惦记那么多年!而且……她的枕边人是魔鬼啊!”

    她真激动。

    赵秀一边观察她,一边实事求是的说:“你自己也承认,她男人待她很好,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十几年前的旧事,与她如今的日子再不相干。一、三十年后,她就会死。她知道了,无法改变什么,她不知道,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明容又开始脑子打结。

    ……又来了。

    她发现,赵秀有一套奇怪的话术,每个字都理智,乍一听,逻辑畅通,毫无破绽。可细细一想,便毛骨悚然。

    没有人情味。

    这名少年,他没有感情。

    她在极度的震惊之下,冲口而出:“如果你死了,凶手是你爹,你希望你娘一无所知的同他过日子吗?”

    赵秀低低的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到底在笑什么?!”

    他以前总是阴沉着脸,从不多笑。

    可他就是喜欢笑她,好笑,嘲笑,不管她做什么,都要笑一笑。

    疯子,疯子!

    “那不就是长乐圈养的西戎质子?”赵秀笑道,“他娘若活着,若知道,又能做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谢恩罢了!”

    他大笑。

    明容瞪他,转身飞快地跑远。

    *

    明容来找朱妈妈。

    刚到听月闲居,迎头撞上魏小哥和他的未婚妻。

    知月不认识明容,见她神色严肃,脸上便有些红,往后退了退。

    魏小哥道:“不害臊,这是咱们大姑娘。”

    知月低着头,小声道:“知月见过大姑娘,大姑娘安好。”

    明容实在没心思与他们交谈,只敷衍一句,便往院子里去,走几步,又停下,回过头。

    魏小哥和知月相伴离去。

    日头拖长他们的影子,影子都相配。

    不知为何,这一幕深深的留在明容心里,以至于当她面对朱妈妈,开口却沉默。

    太子的鬼逻辑,自然是没道理的。

    奶娘吃尽苦头生下的女儿,她那么疼爱那么宝贝的女儿,被她的枕边人卖了,她怎么可以一辈子蒙在鼓里?

    老魏卖孩子还赌债,不仅犯法,而且禽兽不如,天理难容!

    他总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惩罚他就得告诉奶娘前因后果。

    如果她是那小姑娘,她一定希望娘亲为自己报仇。如果她是朱妈妈,她也必须知道真相。

    太子的鬼话,自然是没道理……的吧?

    朱妈妈见明容这模样,心里一沉,平静的道:“冬书,你出去,门关上。”

    冬书瞧一眼明容,将门带上。

    朱妈妈这才道:“姑娘,你说罢。这么多年,再坏的结果,我都想过,噩梦也不知做过多少回——无论你说什么,我受得住。”

    明容动了动嘴唇,依然无言。

    朱妈妈握紧她的手,又道:“求你说出来!”

    她的目光坚毅,决绝。

    明容说了。

    她看着朱妈妈脸上的血色褪去,看着她的身子颤了颤,扶住桌角,只一下便站定。

    她上前搀扶,朱妈妈摇头,“没事。”

    朱妈妈直挺挺地站着,目光盯着墙上的某一处,却没有焦点。就那样站立很久。

    她在想什么?

    女儿,老魏,还是魏小哥?又或者在恨这无常的命运,险恶的世道?

    明容不清楚。

    过一会儿,朱妈妈问她,那个小女孩被卖的时候,穿什么衣服?

    明容说,粉色的碎花小袄。

    朱妈妈又问,她的头发,又是怎样的?

    明容说,两个小揪揪,头上扎红色的小花。

    朱妈妈再次陷入死一般的静默,不动,也不开口。

    “……姑娘。”终于,朱妈妈看向她,声音很轻,依旧平静,“这话,请你以后就放在肚子里,别再和其他人讲。”

    明容一愣。

    她问:“咱们不报官吗?”

    朱妈妈摇了摇头。

    明容又道:“就算不报官,阿爹也能为你做主。”

    朱妈妈说:“我心里有数,姑娘——”她一顿,“老婆子这一生,没求过你什么,只求你保守秘密,千万别说出去。”

    明容发呆。

    朱妈妈按住她的肩膀。

    妇人的手如铁箍,按在她肩膀上,像压下来的大山。

    朱妈妈沉声问:“你答应吗?”

    明容不语。

    良久,她艰难地点头。

    *

    明容弄不明白朱妈妈怎么想的,就像她不懂,面对众多的人间悲剧,太子怎能无动于衷。

    他仿佛,天生欠缺共情能力。

    他嘲笑别人的不幸,有时候,也嘲笑他自己的悲惨。

    ……完全无法理解。

    接下来的几天,明容都留在家里,她怕朱妈妈想不开。

    然而,想不开的人,好像是她。

    朱妈妈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天没亮就来侯府,有时晚上歇在这儿,有时晚上回家,回家了也没听说她和老魏吵架、打架。

    就昨天,老魏还来府里给她送东西。

    朱妈妈原谅他了吗?

    太子说,十几年前的旧事,和现在的生活不相干。

    听起来无情无义冷酷至极,却一语中的,说中了现实。

    朱妈妈也许生气,也许心痛,但她更在乎的,是当下拥有的一切。

    老魏,魏小哥,知月,她的小家。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明容想起那个被卖掉的小姑娘,想起她干净的衣裳,想起她头上的小花,便觉得一阵难言的悲哀。

    她自嘲的想,在古代,在大曜,疯子恐怕不是赵秀,是她。

    *

    日落前,朱妈妈去了一趟水姨娘的院子。

    水姨娘近来病得日渐严重,别说院门,连屋子的门都很少出,经常一整天不下地,就躺在床上休息。

    丫鬟打开门,水姨娘见是朱妈妈,十分意外,接着便局促,“……朱妈妈?可、可是阿缘犯事儿了?”

    “没有。”不苟言笑的妇人道,“只是有句话,想与您说。”

    水姨娘一怔。

    她打发丫鬟出去。

    门关上,朱妈妈站一会儿,才道:“从前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您见谅。”

    水姨娘听她说的这般客气,更为不安,勉强笑道:“我从没放在心上——”

    “不。”朱妈妈道,“我是真心的,请您原谅。”

    水姨娘呆住。

    直到朱妈妈走了,她还在发呆。

    朱妈妈来做什么?

    好像,真的只为了说一句抱歉。

    ……何必呢?

    这么多年,别人看轻她,那是自然的。

    很多时候,她都不愿意把自己当人。忘记自己是人,忘记人有尊严,才能活下去。

    但她心里还是感激。

    任何一点善意,任何一点尊重,她都谦卑的感恩。

    朱妈妈临走前,她吃力地从床上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你若不嫌弃,不如留下吃饭?”

    朱妈妈道:“下次吧。”

    她点头,笑了笑,“好,下次。”

    *

    朱妈妈本来要回家,不想春棋笨手拙脚,走路不看路,摔碎一只盘子。于是,朱妈妈将她教训一顿,又把听月闲居的四个大丫头叫过来。

    “姑娘年纪小,心软心善,一向如此。”

    春夏秋冬四名丫鬟一字排开,朱妈妈站在台阶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鹰隼似的眼睛盯着她们,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你们是姑娘的丫鬟,是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口,她的眼睛。”

    “姑娘想的到的,想不到的,你们都得赶在她前头就想好,别等她冷了饿了,才晓得去厨房做饭,那来得及吗?”

    “院子里的人,没几个省心的。”

    “姑娘不便出手教训他们,你们却不能让恶奴欺主的坏事发生。该骂,该打,该发卖,不需要手软。”

    “记住了吗?”

    四个丫鬟同时道:“记住了!”

    朱妈妈瞧她们一会儿,挥挥手,放她们下去。

    明容在屋里看着。

    奶娘经常这么教导冬书等人,可这一次,她心中不安。

    朱妈妈离开的时候,天都黑了,黑沉沉的夜幕压下来,无端令人焦虑。

    明容追上朱妈妈,说:“我陪你回家吧!”

    朱妈妈见到她,无奈的笑,“就这一点路,姑娘还怕我年老痴呆,不认得吗?”

    “都说了奶娘不老。”明容道,“在我眼里年轻着呢。”

    朱妈妈不再拒绝。

    她只让冬书拿两盏灯笼来。

    几人同行,有意无意的都放慢脚步。

    朱妈妈叹一声,道:“这几日,我总想起姑娘小时候。你刚下地那会儿,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要我抱。姑娘只认夫人和我,侯爷要抱你,得趁你高兴,不然,你也不依,揪着他的头发大哭。”

    明容笑了笑,“那是我聪明。我打小就知道,最把我放在心上的,只有娘亲和奶娘。”

    “这话可不能让侯爷听去。”朱妈妈叮嘱,“府里那么多的少爷、姑娘,你在侯爷面前可得嘴甜,叫他永远最疼你,府里的好东西都留给你。”

    明容说:“知道啦。”

    朱妈妈住在后巷,步行一小会儿就到。

    她说:“回去吧。”

    明容不走。她犹豫片刻,开口:“奶娘,你有话要对我说,别放在心里。”

    朱妈妈颔首,“好。”

    明容又道:“我等你明天给我煮甜汤吃。”

    朱妈妈好笑:“这么热的天,不嫌粘喉咙么?吃点清淡的。”

    明容说:“我想吃啊。”

    朱妈妈慈爱的道:“好,奶娘做给你吃。”

    明容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

    朱妈妈站在夜色中。

    家门口挂了两盏照明的灯笼,她手里也提着一盏,可她仍与夜色融合,不分彼此。

    朱妈妈摆手,“快走吧,晚了夫人担心。夜路不好走,慢点儿。”

    明容说:“好。”

    她加快脚步,走出好长一段路,又回头。

    朱妈妈提着灯,还在看她。

    *

    夜里,老魏睡得不踏实。

    天太热,他浑身不适,翻过来,转过去,明明犯困,总是睡不着。

    半梦半醒之际,他心头一沉,像一脚踩空,猛地跌入万丈悬崖,于是惊醒。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从头到脚都发烫,四肢酸软,骨头都疼。

    坏了,他想。

    这是害病了啊,风寒发热,至少歇一天,可他明天还要出工呢。

    他睁开眼,想支撑着坐起来。

    可他动不了。

    全身上下,只有眼皮能掀动。

    屋子里有光。

    他的妻子没有上榻,她还坐在灯下,火烛明灭,她一声不响。

    老魏无奈,心道,文秀今晚怎的点了这么多蜡烛?难怪热的慌。

    他说:“文秀,快把蜡烛灭了,阿旺怕热——”

    他一怔。

    忽然记起来,阿旺带着家当回了老家。

    那孩子要成亲了。他和文秀想让儿子在京郊置办一些田产,便把多年存下的银子换了银票,叫他带去舅舅家,与他舅舅商量。他舅舅做生意,脑子灵光,知道钱怎么花才划算。

    “文秀——”他又喊,嗓子沙哑,使不出力。

    朱妈妈仍坐着,一动不动。

    “阿旺快成亲了。”她幽幽的说,“咱们成亲那一日,你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老魏愣了愣。

    “忘记了吧?”朱妈妈叹气,“你说,你这人没什么优点,但是对媳妇儿好。你笨,嘴也不厉害,吵架赢不了我,也不敢骗我。”

    老魏看着她,恍惚觉得,烛光下,她的面貌陌生。

    他讷讷道:“我……我记得。”

    朱妈妈说:“我这辈子也不图你什么,就图你的一句,不骗我。你的确老实,在外头跟人赌钱,欠下一屁股债,你也不敢隐瞒,回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对我哭诉,不停地忏悔。有一回,喏,就在这儿——”

    她的视线落在地上。

    “——你跪着,求我别离开你,别带走如如和阿旺,别拆散咱们的家。我不听,你就跑进厨房,拿起刀,砍了手指。”

    老魏听她提起往事,难掩羞愧。

    朱妈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语气也平静,仿佛只在追忆落了灰的陈年旧事。

    “你流了那么多血,脸都白了,还抱着我的腿,对我哭。你说,真是最后一次,你若再赌,天打雷劈,生生世世都当畜生。”

    老魏舔了舔干涩的唇,“是,是……”

    “是?”朱妈妈盯着他,“那我的如如怎么没的?”

    老魏倏地睁大眼睛。

    朱妈妈平静的问:“你卖她,卖了多少银子?”

    “我……”老魏支吾道,“文秀,你糊涂了,如如是走丢的,我……”

    “如如是你带去城外的驿馆卖的,你赶了几十里路,去那么远的地方卖女儿,你怎么能忘记?”

    “不是!不是!文秀你听我说……”

    “好,你说。”

    可老魏说不出来。

    他浑身酸软,心头被不详的恐惧笼罩。

    朱妈妈不再看他,只望着流泪的红烛,眼神空洞。

    “怎么不说了?你怕什么,怕我害你?阿旺就要成亲了,我多狠的心,才会残害他爹啊?”她讽刺的笑,“说吧,你砍了手指,又去赌,赌输了钱,怕我知道,便卖女儿,你卖了多少银子?”

    “不是,不是,真不是!”老魏虚弱的挣扎着,“自从我发誓不赌,便再没去赌过——”

    “你发过那么多誓,哪一次啊?”

    “砍、砍掉手指的那一次。我没有再赌,我绝不曾踏进赌馆半步!是之前,之前还欠着一些银子……”

    “为何不与我说?”

    “我不能说!”老魏爆发般的嘶吼。

    他觉得自己在咆哮,在怒吼,发出的声音却如蚊虫哀鸣。

    他惨白的脸涨红,“你说,你说,要债的再上门一次,不管我欠多少,你只要见到人,就带阿旺走。你、你说,我满京城找你,我追去侯府也没用,侯爷会给你做主,柴总管会带十个八个家丁痛打我一顿。你说,阿旺以后就姓朱,同我再没有干系。我是他爹,我是你丈夫啊!”

    “所以。”朱妈妈冷冷的道,“你把我女儿卖了?你报复我?”

    “没有!”老魏急切,“我只是缺那一点钱,还完债,我再没有赌。我、我挣的每一分血汗钱,都给了你。我操劳半生,为的就是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为了阿旺!”

    朱妈妈点头。

    她的脖子像木头,僵硬得出奇。

    “原来,是为了这个家。”

    “是!我不想咱们这家散了,我想养大阿旺,我想补偿你!”

    朱妈妈站起来。

    老魏的视线,从她身上,飘到满桌的红蜡烛上面。

    红烛的光像极了地府的招魂灯。烛泪滴落,如同滚油,洞穿他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动弹不得,为何他全身发软……他不是病了,他一早被下了药!

    “文秀——”他嘴唇发颤,凄惶的道:“文秀,你不能做傻事,阿旺的婚事都定下了……”

    “是啊!”朱妈妈怅然叹息,“阿旺要成亲,知月是个好姑娘。她父亲要是知道,阿旺的娘把他爹杀了,他还能放心让知月嫁过来吗?不会的,他只有知月这一个姑娘,怎么舍得?”

    老魏满头大汗,“我对不起如如,我以后加倍对你好,对阿旺好,对、对知月好!如如、如如也许还能找回来,明日我就去找,天涯海角,我一定把她找回来,交给你!”

    朱妈妈一言不发,就像没听见他的哀求。

    半晌,她又望向他,喃喃的道:“……不止阿旺。我不能杀你,杀了你,我的姑娘怎么办?”

    老魏愣住。

    朱妈妈神色恍惚。

    “姑娘在成国公府遭人污蔑,不得不跳湖以证清白。她回家,大病一场,我伺候她多少年,从没见她病得那样重。”

    “她躺在床上,高热不退,神志不清的喊,娘亲,娘亲救我!后来又喊,奶娘,奶娘,我难受!——每叫一句,我的心就像千万根针扎似的疼。”

    “当时,我就想,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让她再受这罪!姑娘若挺不过来,我便杀了那成国公府的孙少爷,追随她而去。”

    “姑娘怕黑,怕寂寞。她爱热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底下,她会害怕,就让我去陪陪她,让我护着她。”

    “所以……”

    她对老魏笑,轻轻的,苍白的。

    “我怎么杀你啊?”

    “姑娘以后要嫁天家的皇子,她怎能有一个杀夫的奶娘?她不可以留下污点,我绝不能害了姑娘,害了侯府和夫人。”

    “府里的下人出这种事,说出去,总是难听。”

    老魏满心惊恐。

    妻子说,她会放过他。

    可他的动弹不得,算什么?他的难以发声,算什么?这满室的蜡烛,又算什么!

    他眼里落下浑浊的泪,痛哭道:“文秀,放我一条生路,放咱们一条生路!”

    朱妈妈面对他,冷漠如初见的陌生人。

    “你害死我的如如,只能偿命。而我,我也有罪——当年,在你第一次,第一次……第十次赌钱的时候,当你一次次发誓,又一次次毁约的时候,我就应该离开你,那么……如如今年就十八岁了。”

    老魏哆嗦。

    朱妈妈仿佛累了,也厌倦,“……就你我两人,谁也别惊动,安安静静地走罢!今夜,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阿旺可怜,但有知月体贴他,心疼他,他会熬过去的。”

    “不要,不要……”老魏哭泣。

    “我一世待人严苛,听月闲居的小厮、丫鬟,无论谁犯了一点错,我都不能忍。可你,我容忍你太久,给过你太多机会,以至于酿成大错……人啊,不能总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她盯着火烛的光。

    那光芒飘摇,忽高忽低。她恍惚看见,火光中,如如朝她奔来。

    她穿着粉色的小袄,头上扎着红色的花,快过年了,红色粉色最喜庆。

    她叫,娘!娘!要抱抱!

    朱妈妈笑了,如释重负。

    “娘来了。”

    *

    明容半夜惊醒,爬坐起来。

    她头上有汗,后背心也都是汗。

    太闷了。

    夏夜,冰盆里的冰融化得差不多,室内并不多么酷热,她却透不过气。

    是……错觉么?

    空气里总有一丝古怪的气味,像烧灼的焦味。

    幻觉吧,大半夜的,谁会在外头烧东西?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刚想躺回去,院子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隐约有慌张的人声传来。

    她捂在薄被里的手,又沁出冷汗,手指攥不紧,直发抖。

    不一会儿,冬书披着单薄的外衣进来,“后巷有一户人家走水,与侯府挨的近,柴总管带人——”

    明容穿上鞋,随手扯一件斗篷裹住身子,匆忙向外跑。

    *

    朱妈妈家失火。

    街坊邻居,柴总管带来的家丁……无数人进进出出,忙着灭火。一桶桶水浇上去,大火仍在蔓延,将那小小的房舍吞噬殆尽。

    灯笼呢?

    那挂在门口的灯笼,哪儿去了?

    明容站在路边,火光就在咫尺之外,夏夜的风带着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脸上似有烧灼的疼痛。

    有人在咳嗽,声音很远。

    所有的呐喊,吼叫,咳嗽声,脚步声,都太遥远。

    她的瞳孔被火光照亮。

    她看见朱妈妈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夜色中,对她挥挥手。

    她走出好长一段路,快到路的尽头,一转身,朱妈妈还在那儿,夜色模糊了她的身影,她的容颜。

    明容却在大火中看清她的脸。

    她满目不舍。

    只一眼,阴阳相隔。

    “为什么,为什么……”

    吸入的尽是热气,她的胸口被灼伤,呼吸越发困难,五脏六腑都绞痛。

    “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不——”

    “姑娘!”冬书握住她的手,流着泪道,“报官没用啊!抢了别人的孩子去卖,自有官府问罪,卖自己的儿女还债……不犯法。”

    不犯法。

    那个被卖去宁州,死在匪窟的姑娘——她的死,没有凶手。

    冬书抱住她,在她耳旁沙哑的道:“朱妈妈的事,你别说出去,魏小哥已经没了爹娘,不能再失去知月!”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

    朱妈妈求她别说出去,这才是为什么。

    明容又看见奶娘提着灯笼,对她挥手。

    夜色那么深,风又大,灯笼的光渐渐熄灭,她的身影永远留在了黑夜之中。

    ——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九年,夏。

    我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