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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中秋十五夜,是横滨市难得的平安夜。

    中岛敦跪坐在茶几之前,悬着手腕描画着字帖。附近桌案上,描成的字帖已经堆成厚厚的一叠。

    因为是叶藏先生提的建议,所以中岛敦写得极为认真。即使长时间悬腕酸痛难忍,他也咬着牙将一笔一划描摹到位。

    叶藏先生曾经简单地检查过他的知识水平,然后委婉地提出,敦君,你可以多认识一些汉字。

    中岛敦顿时脸色发红:“我,我一定会的!”

    日语由假名和汉字构成。远在平安时代的日本,只有男性能使用汉字,女性则只能使用假名。到了大正时代,受到西洋教育洗礼的文人们仍以作汉诗为风雅之事。

    今时今日,虽然古旧的习俗不再,汉字识字量依旧是一道隐形的鸿沟。通常来说,识字多被视作一种学识渊博的象征。这样的人往往拥有更高的学历、更好的出身。

    中岛敦是孤儿院出身的孩子,汉字知识仅来自于日常用语,单薄得可怜。

    叶藏先生则恰好相反。仅看外表,他是宛如鹿鸣馆中走出的的人物,谈吐也颇有旧时代的韵味,自然而然令人联想到他的渊博学识。中岛敦甚至怀疑过,每逢十五夜,叶藏先生会抱着菊正宗的酒瓶,在森润的月色下作汉诗。

    “原来敦君是这样想我的吗。”

    “嗯……嗯。”中岛敦目光灼灼地回望着他。

    叶藏轻笑着摇头:“抱歉,是我让敦君失望了。我少年时代确实写过。只是如今来看,尽是不成调的辞令游戏,离‘诗’的程度相去甚远。”

    但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呀!

    思及于此,中岛敦握着笔杆的手指更用力了。字帖是他拜托叶藏先生亲自写给他的。他可不想当个半文盲,或者被人认为与叶藏先生相去甚远。

    “咚咚咚——”

    “咚咚咚——”

    忽然,一阵雨点般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吓得中岛敦笔锋一歪。

    叶藏先生是绝不会这样敲门的。他通常会很温柔地轻轻叩上三声。久久无人回应之后,才会细声细气地问:“敦君,在吗?”

    所以敲门的会是谁呢?

    中岛敦轻手轻脚走向玄关,却被猫眼中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打开了门,好让外面的人进来。

    “叶藏先生!你还好吗?”

    叶藏像一张风吹就破的纸片在原地,怔了数秒之后,才回以中岛敦一个虚弱无比

    的微笑:“是敦君啊,请别担心,我没事的。”

    可这哪里是没事的模样呢?

    在中岛敦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抽干了叶藏先生的气力。他内里的生机尽数散去,唯有一副美丽的皮囊,假装维持着人体的基础机能。

    如果不是旁边的社长先生扶着,敦毫不怀疑,叶藏先生下一刻就会跌倒在地上。

    他声音颤抖着把人接过:“社长,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叶藏先生出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保护好他,我感到很抱歉。”与此同时,福泽谕吉从怀里摸出了个棒棒糖,堵住乱步正要张开的嘴。

    “好耶!”乱步从善如流地揭开包装。

    比起厘清真相,还是让叶藏保持心态稳定更加重要。谁也不知道乱步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语。要是一言不慎再度刺痛了叶藏,福泽谕吉有点不敢想象后果。

    叶藏当时的模样,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滚烫的茶水洒落了半身,他却毫无被烫到的反应。剔透如琉璃般的鸢色眼眸直勾勾盯着兰堂先生,像是迫切地想得到什么答案,但是内里的魂魄已经蒸发似地被掏空。

    很明显,一切跟兰堂所说的那句“津岛家的幼子”有关系。

    福泽谕吉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叶藏和兰堂先生有旧。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个连“港口贸易公司”背后代表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漂亮小少年,怎么会和港口Mafia的中层人员牵扯上瓜葛呢?

    还有,津岛家……

    是他想到的那个津岛家么?

    眼下并不是探究真相的时候,因为叶藏肉眼可见地状态不好了起来。仿佛要将灵魂撕碎般的呕吐反应,是情绪过度动荡引起的躯体化症状。福泽谕吉曾经无数次在失去家人的战士遗属身上见到过。

    不同的是,叶藏明明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还会抹着眼角淌出的生理性眼泪,同他们呜咽着,连声不断地道歉。

    那副模样,未免也太可怜了点。

    “你对他做了什么?”福泽谕吉立刻站起身来,瞪视着兰堂。

    法兰西的绅士似乎也诧异极了,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得对面那么大反应。他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叠整齐的方巾,上面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气。

    “太宰君,你还好吗?”他问。

    叶藏接过方巾捂住口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商谈显而易见地进行不下去了。但兰堂先生一点也不失望,最初的惊诧过后,他

    又假模假样说了几句关心的话。

    临走前,兰堂塞给叶藏一张名片,约定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但福泽谕吉怀疑叶藏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一举一动,只是大脑宕机后机械性的社交本能而已。

    而且,港口Mafia。

    他曾经的盟友、师弟,业已决裂之人的容身之所。

    即使港口Mafia看上叶藏、请他拍广告只是一个巧合,当中并没有那人的手笔。等他注意到武装侦探社和兰堂之间的联系之后,一定也会出手搅乱混水的。

    对于这一点,福泽谕吉毫不怀疑。

    森鸥外或许不会出手对武装侦探社做些什么,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黑医。但是,大庭叶藏身上可做的文章就有许多了。

    “……社长,社长你不用抱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失态了。”

    福泽谕吉正在心底盘算着,忽闻一声甜软的少年音响起。

    是叶藏。

    他好像恢复过来少许,眼角还是泛着浅淡的红色,半个身子倚靠着玄关的门框:“还有敦君,抱歉啊,让你担心了。但是我真的没事。”

    他纤白细瘦的手放在白发少年的头顶上,轻轻地揉了一揉。少年立刻收敛了担心的表情,一副庆幸的模样:“是吗?叶藏先生你没事就太好了!”

    福泽谕吉淡淡地摇头。

    一个根本没好全装好全了,一个根本止不住担心,还要强撑着一副开心的模样。

    唉,两个傻孩子。

    “没关系的啦,社长。”乱步吃糖的举动告一段落:“他们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还有晶子你也是,你也不起作用的!”

    晶子残念地收回了手。

    不过她以为,乱步指的是叶藏的伤势不至濒死的程度,所以“请君勿死”才没法发挥作用,全然没想到另一个层面的解读。

    事实上,叶藏的异能到底是“万人迷buff”还是“人间失格”?只要说出去,信前者的人绝对比后者来说。

    就像森鸥外所想的一样,没人会相信身负如此bug级的异能力,叶藏的目标是过上一种简单制式的赎罪生活。

    包括福泽谕吉在内,所有人都觉得叶藏是个有点姿色的普通人少年。至于和Mafia扯上关系?那也是被迫的。没看那个兰堂说两句话,就把叶藏害成这样?

    只有乱步的眼睛洞悉了一切。

    他甚至看出,兰堂和叶藏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理解误差。兰堂说的“津岛

    家幼子”是另一个人,叶藏却以为是他自己。

    不过连乱步也没有勘破一点,那就是叶藏和另一个“太宰君”的关系。

    双胞胎吗?显然不是。

    乱步一见到叶藏就看出,这人来自七十多年前。他身上处处都是昭和年间的气息,在名侦探眼里无所遁形。

    哦!名侦探知道了!

    排除掉所有错误答案……叶藏其实是另一个太宰的祖先吗?!

    这可太有意思啦。

    江户川乱步摸了摸下巴,宝石般的绿眸当中兴味一闪而过。可怜的叶藏呀,还把自己认成了自己的后辈,正在伤心着呢。听那个兰堂的口气,他们明明是完全两模两样的人嘛!

    不过,他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

    现在就听一次社长的,不急着说出去啦。

    毕竟,总是面对那种“为什么要戳穿我”的哀怨目光,名侦探也是会头疼的嘛!

    他拉了拉社长的袖子:“我们先回去吧,让叶藏好好休息,社长?”

    “……”

    福泽谕吉有些讶异,不过他也知道,乱步虽然做事随性,但不是放任他人危险而置之不理的性格。他这样说,代表着叶藏应该没事?

    “好,叶藏,你先好好休息。遇到什么事随时敲我们的门。还有敦君,你也是,请照顾好自己。”

    “今天真是有劳你们的照顾了。”

    “嗯,我记住了!”

    两道声音重合的巧合,让室内的气氛轻松了少许。叶藏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目送着三人离开。直到隔壁响起开门声,他才松了一口气似地靠在了墙上。

    “啪。”

    灯关了。

    两秒之后,叶藏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淡淡的疲惫:“啊,不小心按到了开关。”

    但他也没有再打开的意思。

    ……真的是不小心的吗?

    中岛敦咬着嘴唇想。

    叶藏先生也许忘了今日是十五夜,月色格外清亮。即使不开灯,中岛敦还是借着森润的月光,看清了叶藏脸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真是太没用了。

    中岛敦想。

    他今年刚满十岁,还需要依靠他人才能生活。可是叶藏先生明明年纪也不大,就游刃有余地负担起了他的生活。

    但是就连此刻,叶藏先生遭遇困难的时刻,连安慰我都做不到。

    他知道,在他开灯之后,叶藏先生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完全是强撑着装出来的。

    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吗?

    中岛敦更难过了。

    中岛敦整夜都辗转反侧,睡得不甚安稳。直到清晨,他比往常早醒了整整两个小时,天边才刚刚擦亮。却见叶藏已经坐在了几案之前,案上点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小灯。

    他拿着钢笔,正在伏案写着什么。苍白的的面色无限接近于透明,有种下一秒就要让人消失的错觉。

    中岛敦捏着被角,一时没有出声。

    反而是叶藏率先注意到了他,露出一点细小的、歉然的笑意。

    “是我吵醒你了吗,敦君?”

    “不,没有没有!”中岛敦摇头连连:“您……是一夜没睡吗?”

    “是我现在的样子太狼狈了吗?”叶藏叹了口气,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中岛敦大着胆子:“您一夜没睡,是在写东西吗?”

    “嗯。”叶藏这次点了头。

    老虎的视力是人的六倍。藉由异能力对本体的强化,中岛敦的视力也好得出奇。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仍然能看清案边的稿纸上的内容。

    ——我这一生,尽是耻辱之事。

    ——对于我来说,作为人类的生活难以寻觅。*

    那文字仿佛有把人吸进去的魔力。中岛敦看了两眼就不敢再看:“您是在写日记吗?”

    并不是。

    是津岛修治老师的作品。是老师亲手塑造我的作品。

    叶藏在心里小声地说。

    兰堂先生昨日称呼他“津岛家的幼子”时,他心中除了惊骇之外,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叶藏不曾忘记,在横滨开往东京的电车上,系统不慎透露过只言片语——这个世界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真相,一个透露出来他就会痛苦得死掉的真相。

    叶藏深知自己胆小鬼的秉性。只肖每日默念着神明与赎罪,就像所有愚昧的信徒一样,滔天洪水也能装作无事发生。

    直到兰堂先生有意无意的提起。他的脑子就像被尖锥凿了一样。

    ——津岛家的幼子,这个形容词,叶藏只能想到一个人,就是塑造他的那位神明。

    在这个世界,他就是我吗?

    明显知道些什么的系统语焉不详,说了一句“他在乱说,你别多想”就不见了踪影。这反而更加坚定了叶藏的猜测。谁让系统曾经就有为了让他活下去,故意玩文字游戏的前科?

    系统:我冤呐!

    我又不是不想告诉真相!我只是担心全说出去了之后

    宿主见到了本世界的太宰治

    会更加幻灭好不好!

    巨大的窒息感挤压着叶藏的胸腔和胃部

    他好像因此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真切地感受着躯体尖锐的痛苦

    连行走坐卧都成困难

    另一半宛如抽离的幽魂一般

    浮在半空理智地冷冷嘲笑。

    看吧

    看吧

    你是多么地虚伪啊。

    系统缄口不言

    是因为一直担忧着你知道了真相就会立刻死掉

    可是你呢?不是还活着好好的

    在社长、敦君他们面前装作没事人一样吗?

    叶藏对自己的厌恶

    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枯坐了一整夜。到了连蛰虫也不再嚎叫的后半夜

    恍然似地拿起笔来。

    《人间失格》

    倘若神明已经不存在了

    那么至少他的神迹

    也该由我这个鸠占鹊巢的、唯一的信徒记录下来

    ⑴)

    将之流传下去。

    “叮叮叮叮叮——”

    叶藏的手机响了。

    他点开了屏幕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不

    有一点眼熟——

    是兰堂先生给他的名片上的电话。

    叶藏:“早上好

    兰堂先生。”

    对面操着一口流利的东京腔

    显然不是兰堂先生

    而是换了一个人:“听起来声音有些疲惫呢

    太宰君?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吗?”

    “哦

    对了

    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森鸥外

    你可以叫我森先生。”

    森鸥外听见对面软和的声音

    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啊

    明明是一样的声音

    怎么听起来比另一位太宰君顺耳那么多呢~

    爱丽丝小小声:“林太郎

    你笑起来真恶心。”

    “是么?爱丽丝酱?我这是采矿人看到钻石时流露的欣喜的笑容呢。”

    森鸥外回想起

    昨天兰波向他的通消息时所说的话。

    “另一位太宰君

    他……”

    兰波斟酌了很久的用语:“他是个好人。”

    “好人?”森鸥外重复一遍

    惊愕不已。

    在混乱邪恶的里世界

    形容一个人是“好人”

    反而像骂人的话。

    森鸥外一下明白了兰波的未竟之语。

    那应是个活在阳光下的孩子。结合他一心想要当偶像的愿望来看

    大约相当不谙世事

    有着少年人爱出风头之类的

    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兰波接下来的话

    就更耐人寻味了。

    “他应该不知道Mafia这一位太宰治君的存在

    至少在我提及的时候

    他的表情相当愕然

    并不是伪装。”

    “啊

    是这样吗?”

    微微讶异之后

    森鸥外眉间露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命运这一次是站在他这边的。

    模特君

    姑且这么称呼吧。他的身份已然明朗——双生子不详传闻的受益者

    从小在津岛家教养长大的小少爷。

    他知不知道

    自己和平、优渥、令人艳羡的顺遂生活的代价

    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作为Mafia首领的护身符

    在黑暗里艰难求生呢?

    他知道之后

    会是什么反应?

    鉴于兰堂先生毫不吝啬地给出了“好人”的评价

    森鸥外毫不奇怪

    另一位太宰君会震惊、愧疚、乃至悔恨吧?

    那么

    追随兄弟一起踏入横滨的黑暗

    再成为握在自己手中的一张鬼牌

    也是顺理成章的发展吧?

    “太宰君

    请原谅我清晨时分冒犯的打扰。我是想来和你谈谈

    关于你在意的那件事——我是说

    津岛家。”

    森鸥外脸上的笑容

    宛如地狱里诱惑人心的鬼魅。他满意地察觉到电话对面一瞬间滞住的呼吸。

    “作为知情人

    我真诚建议你去擂钵街看一看。”

    “那里

    有你想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