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书誓山河 > 第214页
    舒娘子自知口不择言,触伤了儿子,仍冷硬着一张脸,不愿服软,只待孟扶风像往日一般,立刻放下要事,好言安慰她。孟扶风却低着头,默然了好一阵,直熬得眼眶发红,终于郑重抬头,定定道:“娘,曾经我负了他,害得他一世颠沛,相思成疾。此次他遭劫遇难,我怎可再袖手旁观!”
    “你敢!”舒情被他直言挺撞,气得浑身发抖,眼睛一眨,便淌出了委屈的泪水。丧夫多年,她几乎将儿子当成了丈夫,尽情地在他面前耍性子,闹脾气。孟扶风以孝顺之名,对她言听计从,她便也得到了回报。不然她年纪轻轻,正是大有可为之年,便因生儿育女、操持门务,不得不退出江湖,这份失落如何咽得下!
    孟扶风却不来扶她,显然决心已定,不可动摇。舒情知他吃软不吃硬,不再强劝,要留个转圜的余地:“那……为娘的求你,你就在雪艳房中宿上三晚,再去不迟……也为你们孟家留个后啊!”
    舒娘子几乎快要瘫软了,她仿佛看到丈夫的先祖都在数落她,教子不才,隳颓门风,堕入邪道,败坏人伦……孟扶风却只是含笑摇头,目视远方,淡淡道:“我既已认清自己的心意,又怎能一误再误!”
    雪艳娘闻声而出,在绣房上听到这一句,脸色霎时雪白,掩面哭进去了。
    舒娘子恨恨地打着气嗝,流干了眼泪,一头银发颤动着,忽然偏头一拉,眼看便要剑在人亡!
    当啷一声,她手腕一麻,脑子里还是木木的,手中的剑却已教孟扶风夺走。舒情运劲冲穴,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手。她满脸的不可置信,眉毛和眼睛都快挤在了一起,借着一口气,对着孟扶风大骂不止,且哭且数,几乎将他坐为全天下最大的不孝子!引得帮中身份较高的掌舵弟子,纷纷前来探看。待听得是怎么一回事,都不好插手偏帮。
    舒娘子心疼儿子,怒其堕落,当然自有道理;自家门主和大周丞相的这一笔子烂账,他们装聋作哑,肚儿里却门儿清。两事相抵,分说不清,他们都纷纷龟缩了头颈,竟无一人上前分劝。
    孟扶风究不忍母亲伤恸太甚,伤了身体,遂点了她昏睡穴,交给大师弟宋云峥:“师弟,我出门的时日,烦你好生看护母亲,凡事劝她想开些,切莫气损了身子。”宋云峥怎会不知门主将去何方?他门下的弟子都温雅善体人意,见自家师父作色,纷纷围了上来,负剑躬身,齐声道:“弟子愿随门主前往长安!”由他起头,各门的弟子也都乌泱泱围了一圈,按礼数各举兵刃,低头行礼:“弟子等也愿随同门主,赴汤蹈火,生死与共!”
    孟扶风心中滚过一阵热流,冲得他眼眶酸热。他团团抱了一个揖,低头对众人的好意致谢片刻,这才抬头,坚决道:“承蒙诸位见爱,孟某心感了!只是此事实为孟某一身私事,与众同门无干。若浩荡而出,惹得皇帝心疑,将不利于我门,反而不美。众位叔叔伯伯,是不是这个理?”
    就连舒娘子同辈的一些门中旧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言在理。宋云峥只擅处理烦琐庶务,却不会拿主意,门主既如此说,他也不便公然违令,再行劝阻。再者,他心地磊落,实不喜杜晏华之为人,对一个权臣的死活也不甚在意。只要凭门主的一身本领,能须发俱全地回来,他对舒娘子便有了交代。
    举手之间,便有他门下的大弟子捧来了一柄镂金错彩的宝刀,手柄和剑托上都刻着蟠龙金纹,雷霆出练,霸气外露。宋云峥道:“门主遗落了玄刀,没有趁手的兵器,恐防给一群小辈占了便宜。这把刀昔日藏于大内禁中,永安帝誊清武库,这把刀被一位前辈高人携带出宫,后辗转收于我门。敢请门主不吝赏收。”
    孟扶风看了一眼,却哈哈大笑。他从乾坤袋中掣出一柄锈迹斑驳的铁剑,暗纹丛生,猩红欲滴,赫然便是母亲交付的红泉剑。他抚着其上干涸的陈血,自语道:“内力高者,以无刀为有刀,以无剑为有剑。何况有此一剑,已是绰绰有余!”宋云峥闻言,只得遗憾作罢。他以水代酒,与众人敬过了掌门,便都齐立在山门之内,目送门主一袭灰色布衫,在淼淼烟波上渐行渐远。只有沉浑的嗓音,还从四面越水而来:“烦各位照料我的老母,孟某感恩不尽……”
    人人都感于他的孝心,只有叶正臣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洞察人情的他,从这句话中听到了不详的意味。
    果然,当天晚上,舒娘子便以祭告先夫为名,一个人关在家庙里,送进去的晚膳动也不动。据在外守候的弟子所言,他们听到舒娘子在内又哭又笑,过了半夜,忽然人声都绝,彻夜寂静。他们从瞌睡中猛然惊醒,发觉事情不对,赶去时为时已晚。舒娘子性子绝烈,自恨无颜,竟然碰死在孟启元的长生牌位上。
    临死之前,她的手上还紧攥着一个白玉扇坠,那是永安帝亲口许给孟启元的免死信物。
    她到底是舍不得看儿子送死。
    当玄刀门的弟子披白戴孝,如丧考妣地来到孟扶风投宿的舟舫,他几乎撑持不住,险些落进了风高浪急的长江。那一夜,江上所有船只上的船工梢水,都听到了一阵痛彻心扉的惨嚎,就如两岸哀猿,催人泪下,几使百草凋零,天地变色。
    靖元十一年七月辛酉,正是望后利日,长安城万民倾动,要看大周朝第一位凌迟身死的丞相,菜市口人头攒动,肩摩踵接。在楼前空地上,早已树起了一人高的木刑柱,一个留着羊尾小辫、前额秃了一大片的矮矬男人,一身短衫油腻腻的,正坐在磨石上锉一把柳叶刀。他腰侧挂着一个牛皮包,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剔骨刀,每一把都做不同的用途。在他脚下,还有一个空空的竹筐,用来盛什么的,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