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潜邸 > 第250章 再無
    這一年盛夏, 皇上決定依老規矩,去玉泉山避暑。
    福澤寶地玉泉山, 幾百年來便是皇家的私産, 不僅山清水秀,又距離皇城不過一日的車馬功夫, 道路也是極為平坦便利,深得皇上皇後歡心。
    原該早就啓程的,無奈皇後夢中受驚, 引起咳疾,這久未複發的老毛病讓老神在在的皇上賀綸慌了神。破例免了兩日早朝,守在湯媛身邊。
    十幾歲時候覺得傷自尊,且極為不屑的事,如今賀綸做的信手拈來。他很自然的喂湯媛湯藥, 甚至學着宮人的樣子, 用帕子一點點給她擦拭嘴角。末了, 還親自服侍她漱口吃糖。
    這些待遇,湯媛從前也享受過許多,不過那時都是十幾歲的年紀, 加諸兩人相愛相殺,一旦賀綸出奇的殷勤之時, 便是他不懷好意之時, 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達到與她歡愉的目的。
    如今動機單純許多,他只想她好好的,一起白頭偕老。
    湯媛也沒想到自己會生病。作為皇後, 她可沒閑着,平日身邊也有幾個女師父教授強身健體之術,一則真的強身,二則美體保養。她只是看起來纖細嬌柔,卻并不弱。此時的咳疾像是一個報應似得,讓她遭了半個月的罪。
    這半個月,賀綸每每與她說話都有點兒小心翼翼,眼神略有些不自然,起初她還沒深想,後來就忽然明白了。他應該是懊悔與愧疚的。
    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懂,這是她的報應,是娘娘在天之靈對她的懲罰。
    娘娘對她有再造之恩,而她卻從未真正的回報過娘娘。
    她沉淪于榮華富貴,嗔喜于過去未來。她的愛與憎皆以自身利益出發,她從未有過……為了娘娘去賭一次的勇氣。
    她怕賭不好,失去賀綸的信任,給孩子們的未來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
    因為她心底明鏡兒似的,賀綸對于她與賀緘的過往有多麽的厭惡。
    單是少女時期,她迷戀賀緘這事兒就難以啓齒,哪怕此後她對這個男人再無任何感情,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的。
    從玉泉山回宮的路上,湯媛極少歡笑,顯得略略嚴肅。只是她做夢也沒想到,賀綸會命人停下休息。
    “阿蘊累了嗎?”湯媛見他雙眸清澈有神,并無疲态。
    “你這般心事重重,我只能絞盡腦汁的猜,到底是什麽讓阿媛如此為難。”賀綸撥着茶蓋淡定的說,“從前那個膽大包天的壞女孩呢?如今做了皇後行事怎反而越發謹慎?”
    湯媛微笑,“我怎麽啦?”
    賀綸擡眼,“從這裏快馬加鞭去薄陵寺來回也就兩個時辰。阿媛不如去看一看故人。”望着湯媛從鎮定到警覺的面容,他嘴角微揚,“別緊張,我可不是故作大方。”
    湯媛勉強微笑。
    “最後一次。”他強調,“這是你最後一次的機會。你去罷,我允你做想做的。從此,我要你徹底忘了這個人。山高水長,再無糾葛與牽挂。”
    透過竹簾,她看見馮鑫已經帶着車駕來此恭候。
    原來他早就安排好了。并指了馮鑫一路跟随伺候。
    他滿意的看着滿臉震驚的湯媛,“我知道你不愛他。但是牽挂也不允許。你去罷,做你想做的,你們之間就真的再不會有什麽了。”
    下車的時候,湯媛踉跄了一下,深一腳淺一腳的扶着宮人走了數步,忍不住回頭望去。
    賀綸也在看她。
    他長得可真好看,神情卻也那麽的可怕。這可怕并非兇惡,事實上他看起來溫柔無比,卻正是這樣的溫柔與霸道,令她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一只風筝,線的那頭在他手心。
    這一世,她都飛不走了,也不想飛走……
    原來她覺得可怕的是自己愛上另一個人的心。
    一別數年,這卻是她第一次踏入薄陵寺。
    與想象的不太一樣。
    原以為高牆黑瓦,守衛森嚴,除了莊嚴的佛像和清一色的綠樹,不會再有其他。
    她卻看見幾個小童子在前院裏嬉戲,見着她也不害怕,一個個眨巴着懵懂的眼睛。
    有宮人意欲上前驅趕,湯媛擡手制止。
    再往裏走香樟成林,生活的氣息逐漸明朗,木架上曬着蔬菜,籬笆也爬滿了綠色的植物,有的已經開出了花,淡淡的香。兩個小僧人正在忙前忙後,看見她進來頓時手忙腳亂。
    顯然他們認得皇後的衣冠。縱然她已經精簡到不能再簡,也撤去了儀仗。身邊除了三個宮人便是七八個護衛。
    賀緘安靜的坐在花架下,背靠着搖椅。他衣着簡單卻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看得出在面子上,朝廷沒有苛待他。然平民之身,他終究是再不能恢複往日那些早已習慣的裝束。
    整個人除了清瘦了一些,看起來別無二樣。依舊幹幹淨淨,全然不見半分頹廢與寂寥。
    更不像大病初愈的人。
    聽說他病了很久,昨兒個禦醫來看過一回。
    應該是好了,至少氣色非常的好。目光如炬,從她進來那刻,就一直在看着她,沒有絲毫的卑微和膽怯。
    護衛們卻大氣不敢喘的盯着賀緘的一舉一動,仿佛他随時會跳起來吃人。他們本想随着皇後一同上前,最好是站在皇後與賀緘之間,将二人完美隔開。
    卻沒想到被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制止。護衛們連忙看向馮鑫的臉色。馮總管半眯着眼,輕微的點了點頭。護衛才頓住腳步。
    這陣仗,普通人斷然是無法接受的,不知情的還以為官府要來殺人呢。
    可是賀緘清楚,也不得不佩服湯媛的膽量,她就不怕他忽然起不臣之心,以下犯上之類的嗎?
    “草民見過娘娘,祝娘娘千秋萬代,萬福金安。”賀緘開口。到底是病了一場,他的聲音沙啞,洩露了幾分內裏并不如表面那般有生氣。
    湯媛立在他身前,不過數步之遠,平靜的垂眸看着坐在椅中一動不動的他。
    他也只是嘴上恭敬,全然沒有起身跪拜之意。
    面對他的不敬,湯媛并未動怒,繼續平靜道,“本宮這次來……”
    “我終于知道我回來的意義。”賀緘搶在她前面開口,絲毫不關心她要說什麽。
    回來?湯媛詫異,他從哪裏回來?不是一直待在薄陵寺的麽?
    “我從上一世回來。”
    湯媛身邊的大宮女枇杷暗暗驚訝,賀緘瘋了?已經開始說胡話。
    湯媛微微皺眉,“……”
    “我太想你了,以為回來就能改寫全部,抹掉所有的遺憾,追名逐利,然後……與你重新開始。”
    賀緘根本不在意那些投來的仿佛看瘋子的眼神,他只看着她,她的臉龐與記憶中的那個慢慢重合起來。
    但那時的她不似現在光鮮亮麗,錦衣玉食。那時的她比現在幹枯一點。不過幹枯的只是她長長的黑發與白皙的皮膚,她的眼眸從未枯竭過。始終明亮如星。
    賀緘慢慢轉動脖頸,看了看四周的環境,這裏一開始也是荒涼的,與冷宮無異。白日短暫,深夜漫長,沒有燭火。
    他在雷雨的深夜望見冷宮的深夜也在下雨,媛媛獨坐窗下,破敗而荒涼的宮殿裏,月光拉長了她小小的身影,孤獨而安靜,如一只倔強的小狼。
    “禦花園那次我是故意的,從一開始就有所預謀。我太思念了,自尊卻不允我說出口,只得借酒假裝認錯了人,才纏住你。”
    湯媛不懂賀緘在說什麽。
    聽不懂便聽不懂罷。他沒有說那次之後兩人有了個孩子,後來孩子死了。他不敢說,永遠也不敢說。現在想想,忽然明白了很多,那個孩子是他的,那是他的孩子……
    賀緘自顧自的繼續說着,“你總是讓我生氣,讓我痛苦,從來不肯服軟。我發現自己已經沒辦法正常的接觸其他妃嫔,閉上眼全都是你的影子。在王府的時候你就不聽話兒,經常與我的王妃鬧的不可開交,她太蠢,你太聰明,讓我好煩啊。可是我知道你就是想讓我煩,最好煩的把你扔的遠遠兒的才好。
    我不想上當。”他揉了揉眼睛,似乎在強打精神,“我能容忍你欺負我,不敬我,可是我不允許你和別的男人糾纏不清。”
    好像她也并沒有糾纏不清啊,她只是想自由,卻不得要領。
    枇杷低喝,“放肆,休要胡言亂語,你不想活了。”
    賀緘沒有停下,但看向枇杷的眼神鋒利無比,令她噎了下。
    “明明我們的關系那麽好,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他又揉了揉眉心,“我把你當朋友的,你非要喜歡我,害我喜歡你了,你又不喜歡我了。你是真的很過分啊。”
    他說她很過分。聲音低低的,沒有半分埋怨,也沒有半分情緒。
    湯媛神色沒有波動,對枇杷道,“找個大夫再給他看看,他病的不輕。”
    賀緘輕笑,“我病沒病你心裏清楚。其實你一樣吧,媛媛,你也一樣。”
    他擡眸看向她,兩世的懊悔與心痛在這一刻如岩漿噴薄而出,倘若再近一點,或許流出的淚也能變成血。
    他說她也一樣。
    媛媛也來自前世。若非如此,這一世的她怎會那麽奇怪,那麽的不同。這些蛛絲馬跡他早就應該察覺的啊,可他太過自信,以為是自己改變了這一切,殊不知……
    “原來你都記得,記得前世的痛苦,記得我做過的事。今生我所有的掙紮在你眼裏都不過是跳梁小醜……”賀緘慢慢低下頭,他終究是哭了。
    湯媛冷靜的可怕,無視身邊幾欲抓狂的枇杷,淡淡道,“你說的話本宮聽不懂。不過本宮确實做過幾場噩夢,恍如前世。也幸虧這些噩夢,讓本宮面對你時,有了些許動搖,最終看清了自己內心,明白哪些是想要的,哪些又是不想要的。”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過去多久,才聽他慢慢道,“我在這裏很好,你不該來看我。”
    “你過得不好。”湯媛直言不諱。
    “算算日子,前世,你在冷宮差不多也待了這麽久。所以我是來贖罪的麽?”賀緘自言自語。
    終究是他負了她的一往情深。
    根本就不是她不聽話兒,是他太壞,是他什麽都想要,是他摟着別的女人的時候,還妄想獨占她的深情。
    “物是人非,我想你應是不喜歡這裏的。調養好身子便離開罷,去關外或者閩南。離這裏越遠越好。”這便是她來的目的。
    也是她所能為太嫔做的一點點回報。
    離這裏越遠,心越自由不是嗎?
    去沒有認識他的地方重新開始,安靜度過餘生。也是一種體面。
    呵,賀緘輕輕笑了一聲。
    “你走吧。不必愧疚,在太嫔眼裏你一直都是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她不會怪你。”
    這是他與她此生最後一段對話。
    回去的路,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枇杷總覺得賀緘瘋了,又怕今日那些奇奇怪怪的話被護衛傳進皇上耳朵裏。此刻着急的仿佛熱鍋上的螞蟻,再看皇後神色如常,她就更百思不得其解了。
    “瘋子說的話沒人會當真的。多找幾個好的大夫守在寺中。總要調理好才能去想去的地方不是。”湯媛道。
    是呀,瘋子的話沒有人當真的。皇上當然也不會當真。枇杷茅塞頓開。
    小雨來的快也去的快,當鳳駕靠近驿站,近的她能看清明黃的旌旗與彩幡,甚至是皇上的禦駕……雨停了。
    賀綸從禦傘下走出,目光追逐她越來越近的身影。
    原來她早已迫不及待停車,提着裙角盡可能快的奔向他。
    賀綸展顏一笑。
    願這涼薄世間,再無被辜負的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