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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010

    许是听见了风声,爹爹都有些忍不住,向她打探今年寿辰准备了什么礼。

    王姝轻描淡写糊弄过去了。

    礼,确实备了。还是一件极稀有之物。

    上辈子,她拿出这件东西,宾客皆惊,王公贵族,达官显贵,乃至宫里陛下都惊动了。

    她爹爹将此物进献给陛下,得封一个正六品四方馆使的虚职,穿上了绯色圆领袍,戴直脚硬幞头,持象笏,算是弥补了半生功名无成的遗憾。

    后来,王家败落,抄家流放,爹爹所犯之罪三十条,第一条便是结党营私。

    一切,仿佛都缘于这次的生辰礼。

    祖父在时,爹爹只是纨绔浪荡,科举不成。祖父去世后,爹爹没了管束,大肆兴修宅邸园林,广交名流,整日宴饮游玩,举办雅集,沉迷古玩金石,为妓女豪掷千金,几世积累的家业,到如今,已快入不敷出。

    上辈子有爹爹在前,赟哥儿在后,王家败落几乎是顷刻之间的事。

    树倒胡松散,王家这些人,下场都不怎么样。

    唯独王娥过得稍为如意,递帖子来静国公府看她,被她拒之门外。

    王家这些姊妹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从小到大,互相算计不少,互相利用也有,姐妹之情是没有的。

    也许,王娥是念着最后的一点亲情。

    只是,她的心已死,对一切都看淡了。不管王娥为了什么来见她,她都不想知道。

    她看完文竹爹的信,心里无波无澜。

    这份生辰礼,她不打算给。

    翌日,又是施针的日子。

    王姝赖床到日上三竿,怎么叫都不肯醒,连早膳时辰也错过了。至于沉香院里的请安,都被文竹以小娘子身体不舒服为由搪塞了过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锦绣堆里的人抱着汤婆子,雪白的脸上一片静谧,睫毛乖巧地垂下,粉嫩的唇微微张开,呼吸声轻轻的。

    文竹静静看着,恍惚想不起来小娘子以前的模样。

    以前小娘子张牙舞爪,心地虽好,却总被人误会。

    如今却淡得过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更让人心疼。

    “小娘子——”她轻轻唤。

    睡着的人扭过头去,径直将头埋在锦被里,只留下满头绸子似的乌黑秀发,披散在雪白臂膀上,美得惊人。

    文竹哭笑不得。

    鸢尾和碧桃在一旁也捂着嘴

    笑。

    “小娘子这是要将没睡够的觉全补回来呢!”含笑也凑过来,趴在文竹肩膀上笑。

    施针需得两个时辰,文竹担心回来太晚赶不上上钥,狠狠心,抱住小娘子的肩膀,将她从锦绣堆里拔出来。

    王姝将头搭在她肩膀上趴着睡,仍不肯醒,迷蒙着眼睛求饶:“好姑娘,再让我睡三刻。”

    文竹摸摸她的头:“小娘子睡便是,我们自然收拾妥当。”

    她招呼几人替小娘子更衣,梳头。

    王姝便迷迷糊糊地被送上了马车,又一路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猛烈的晃动惊醒的。

    “吁——”

    驾车的周评脸色发白。

    护卫立即上前。

    文竹眉头紧皱,探头去瞧:“哥,怎么回事?”

    “有人昏倒在车前。”周评跳下车,蹲到那人跟前,试了试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

    他站在马车外,向王姝躬身禀报:“小娘子,观其打扮,此人应是落榜举子,不知怎地,晕倒在车前,险些送了命。观情状,唇干而裂,面色发白,当是病了。”

    还有句话他没说,这人衣衫褴褛,落魄至极,怕是连温饱都难。

    这里过了茆山下院,街北便是官家御笔亲题黑漆金字的上清宫,一些拮据的举子便是借住在道观中。

    王姝接过碧桃递来的琉璃盏,喝了一口茶汤,完全清醒了。

    “打发两人将其送到医药铺,留下些药费便是。”她掀开帘子,漫不经心往那处扫了一眼,这一眼,她微微顿了一下,“等等。”

    她回头,朝文竹伸出手,“文竹,拿五十两银子。”

    文竹眼神疑惑,动作却丝毫不慢,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茶几下的抽屉,里头放着个彩漆雕花的匣子,将盖子掀开,只见里头整整齐齐摆着十个银锭子。

    她“哎哟”了一声,道:“咱们出门急,忘带散钱,这一锭都是一百两的,原是预备着小娘子急用。”

    她拿起剪子,待要剪开,王姝伸手拿起一锭,想了想,又放回去,道:“稚子抱金过市。”

    几人迷惑地看着小娘子。

    “好姑娘,打劫了,快将你们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她笑眯眯地伸出手。

    文竹荷包里有五两碎银子,鸢尾有三两,碧桃四两,几人扑哧笑了,一边掏钱,一边捂着肚子:“小娘子这是作甚?何时当了山大王?不如我们几个也落了草,跟了小

    娘子可好?”

    “大王快瞧瞧奴家这张脸,可配得上大王?”鸢尾挤眉弄眼,搔首弄姿。

    碧桃笑得倒在文竹怀里,文竹“哎哟”一个劲喊肚子笑疼了。

    加上自己身上的,王姝总共打劫了二十两碎银并一贯钱,她让周评派人将那举子送到医药铺,将钱赠给那人。

    “若问起来,便说是王大姑娘救了他。”

    “姑娘认识那人?”鸢尾好奇。

    王姝吃着点心,喝着茶,马车晃晃悠悠行驶着,她懒洋洋道:“不认识。”

    “不认识还给他那许多银钱,都够普通人家使一年了!我们一年也赚不到二十两呢!”

    王姝笑眯眯地伸出食指,轻轻一点她额头:“这是点我呢?想涨月钱了?”

    她伸出手,往鸢尾咯吱窝下挠,鸢尾惊天动地地笑起来,满车打滚。

    “小娘子饶命!”鸢尾往文竹怀里钻,“姐姐救我!”

    王姝行动不便,够不着了便笑着收手。

    “叫你这张嘴没遮没拦的,该!”文竹笑。

    鸢尾头发也乱了,褙子也散了,一边系带子,一边笑嘻嘻凑到碧桃跟前:“好姐姐,你手巧,替我梳一梳头,我今儿也享受享受。”

    碧桃笑得脸红彤彤的,道:“拿出钱来,我替你梳。”

    鸢尾啐了一口:“好你个小蹄子,你也欺负我!”

    王姝看着窗外景色,回想起方才那张苍白的脸。

    那人她记得应当是元宁三年的状元郎。

    寒窗苦读十余载,一举成名天下知。

    在那之前,因孤僻自傲,不肯游谒于权贵之门,屡试不中。

    大业科举不单依凭卷面,更兼“采誉望”,许多人才学不如他,若向知贡举的主考官行卷,获得赞誉,那些人便会挤掉他的名额,进士及第。

    他自恃才学,不肯向名公巨卿投贽拜谒,博得延誉,故而郁郁不得志许多年。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此人刚正不阿,一朝为官,便与裴雪寅对着干,似乎与裴雪寅有过节。

    她读过此人的诗,是个豁达乐天之人。反正她有的是钱,偶尔发发善心,无伤大雅。

    “日行一善,积点德。”她笑了,“好姑娘,日后月钱按五两银子。”

    几人吃了一惊。

    文竹道:“姑娘太纵着了,姑娘自个儿的月银也才不过五两,哪有丫鬟跟姑娘一样的,太不成体统了些。”

    王

    姝笑道:“我的月银是按府里的,你们这五两是我自个儿给的。我自个儿给自个儿也发月银,一月发一千两,一万两,这样可体统些?”

    文竹娇嗔:“姑娘打趣奴婢!”

    “吁——”马车停了。

    “好姑娘,到了,咱们下车。”文竹被小娘子取笑怕了。

    今儿门口清清静静,没撞上什么人。

    一进园子,便见吴昉咋咋呼呼追着一辆轮椅跑,叶青云坐在那轮椅上,笑嘻嘻地滚动轮子,回头欠揍道:“来追我啊,嘿你追不着。”

    吴昉白嫩的脸涨红,气喘吁吁:“你快下来,那是给我表妹的!”

    叶青云挤眉弄眼做鬼脸,扭头正要跑,被一行人挡住了。

    他一抬头,撞见似笑非笑的王大姑娘,脸上笑容立时一僵,屁股针扎了似的从轮椅上弹了起来。

    “我就是帮姑娘试试。”他心虚地往旁边站了站。暗道都怪那日施针,这小娘子笑得实在渗人了些。哪有人疼成那样不哭反笑的?

    他直觉最准,此人万万不可得罪。

    噫吁唏,他怎么竟遇到这种人。

    王姝看了一眼那轮椅。

    吴昉上前来,兴奋道:“袅袅,你瞧,这是我新做的,比你如今这个还要轻便,你自己滚起来不费力气!这个轮子,我查阅古书,又做了许多尝试,颠簸少了许多,你来试试!”

    文竹立即上手推了推,兴奋:“当真轻便,轮子也顺滑!”

    鸢尾也试了,兴奋得脸蛋红彤彤的:“小娘子!这个好!”

    王姝看了一眼叶青云。

    叶青云挠挠头,心虚地走到吴昉身后,推了推他。

    吴昉好脾气地念叨他:“袅袅最嫌弃别人用她的东西,下次不可再这样。”

    “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叶青云用脚踢石子。人在屋檐下,为了一万金,忍。

    “等我重新做一个给袅袅送去。”吴昉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

    “谢谢表哥。”王姝笑眯眯道,“表哥一个人太累了些,不如送去我的木工铺子,让铺子做。”

    “对哦!”吴昉一拍脑门,“表妹有铺子!”

    王姝如今坐的楸木轮椅就是吴昉做的,比寻常木工做的已经轻便顺滑许多。

    她出事后,静国公府和宫里先后派了医官局的奉御前来医治,均束手无策。她爹爹为亲事着急上火,阖府上下都在打自己的算盘,而她在抱春阁,无人过问。

    她害

    怕,惊慌,大发雷霆,绝望愤怒,眼前一片灰暗。吴昉便是这时送来了一辆轮椅。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只有吴昉知道她害怕。

    后来又送了第二辆,第三辆……直至他被诬陷谋反入狱。

    前世最后一面,她问吴昉为何对她这样好呢?所有人都厌弃了她,裴雪寅小时对她多好,不也相见两厌?

    吴昉笑道:“是袅袅救了我啊!那时候没有袅袅,我定饿死、冻死了。对袅袅好不是应当的么?袅袅对我也好!比我对你还要好呢。

    王姝当时愣了许久。对别人好,别人便对她好么?

    不是的。

    静国公府。

    祥安院,兰雪堂。

    “爷,奴婢已将王大姑娘送的东西造了册,信件两箱,玩意儿四箱,锦缎三箱,这些都好说,只是还有些旁的,也要还回去么?

    雪莹躬身站在门口。

    裴雪寅捏着一卷《维摩诘经》,熏炉中棋楠香静心安神,日光西移,窗外高槐深竹,绿意扑面,字俱碧鲜,他翻过一页,没有抬头,声音淡漠:“何物?

    “爷七岁生辰时大姑娘从交趾国运来的那头幼虎,如今在陛下的玉津园中养着,爷小时候还在府中养了几年呢,同吃同住,取了个名儿,唤‘宝珠’的!

    “还回去。

    “那老虎如今老了,园中内侍前些天儿还来回禀,说趴在地上不进食,怕是快不行了——

    裴雪寅阖上书,抬眸,眼神在一箱锦纱上定了一下。

    裴秋生上前道:“爷要不去玉津园瞧瞧?也算全了养它一场。

    裴雪寅没说话。

    半晌,他才道:“嗯。

    雪莹笑了一下:“我就说爷不会忘记宝珠的!它小时候可闹了,阖府上下被它折腾得不轻,爷当年走的时候,哭着要带上宝珠,撒泼打滚儿抱着不肯放手——

    察觉屋中安静,雪莹笑容一僵,懊恼怎么就管不住嘴,眼神一瞥箱子,立即道:“这箱锦纱还是大姑娘江宁的织造作坊随纲船一道运来的,世子小时候最爱鲜艳料子,又皮肤嫩,寻常的磨得痒,大姑娘便让人去做了——

    “对了!

    她一拍手,“还有园中几座山石,也是爷吵着要下江南,大姑娘从太湖运来的!奴婢给忘了!这就添上去!

    她屈膝行了一礼,捏着笔和册子急急忙忙退下了。

    裴秋生失笑:“这么多年了,雪莹还是冒冒失失。当初贵妃娘娘送她来,说她年龄小,性子闹,好陪着世子玩儿。

    裴雪寅淡淡看他。

    裴秋生脸上笑容消失:“爷真要跟大姑娘这样一刀两断么?其实,大姑娘手中嫁妆——

    “裴欢。

    窗口立即探出个人儿,倒着挂在窗牖中,脸颊上都是点心渣儿:“世子?

    “去看老虎。

    裴欢眼睛发亮,轻身落在地上:“我要去!

    他瞪了裴秋生一眼,跟在世子爷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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