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今朝眼睛雾气蒙蒙望着他,一股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方才在记忆中模糊涌现的梦境，也已经模糊消散。
她似乎忘记了为何执着地问出那句话，但也许等一等，都会变好。
九龙城寨彻底成为废墟,将发生在1992年,她还有两年时间,等得起。
顾今朝站起身来,沉默着再次踏入病房,观察阿龙的情况。
仪器在规律滴滴响动,有两个医生被院长喊来，穿着繁杂防护服进入这间特殊病房，观摩这一成功的手术案例。
他们隔着防护服仅露出的透明眼罩望向顾今朝。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飞刀医生，在做完这台手术后,就在病房门口的家属等待区内,坐在一个男人怀里沉沉入睡。
这台手术无需销毁记录，甚至可以载入史册。
负责记录术后情况的护士长介绍了最新的情况,在顾今朝的坚持下，再次为阿龙注射了麻醉剂,不至于让他醒来的时候感受剧烈疼痛。
护士长压低声音道：“顾医生,这个病人的病历记录,最好由你来亲自完成,我带你去。”
顾今朝点点头，被护士长引路离开。
不知为何，走出病房那一刻,医院走廊中的灯光忽明忽灭，光线无规律地闪烁。
顾今朝先是被带入一间明亮的办公室，以古老的方式,提起钢笔写字，记录下病人情况。
护士长却又说：“病人现在还未痊愈，也许还有死亡风险。我带你去看看死亡该如何记录。”
顾今朝很自信，阿龙没有生命危险。但不知护士长是何用意，也许会提醒她做飞刀导致的死亡事故风险。故而，顾今朝抱有警惕，跟着她继续穿行，来到一间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似乎尘封已久，竟然有一股腐朽味道。在这座明亮干净的私立医院中，似乎不应有这样一间格格不入的办公室存在。
护士长摘下自己的口罩，解开防护服，俨然是一名中年女性，面容保养得当，皮肤光洁。如此，便衬得她下颌至锁骨的一道长长伤疤狰狞且可怕。
顾今朝只需要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一道大手术留下的伤疤，血□□合的痕迹仍旧横亘在此，甚至手术的时间，大约距今不超过三个月。
这样的术后休养期伤员，也能继续作为护士长工作吗？顾今朝疑惑了一瞬，便被她迅捷的动作打断了怀疑。
护士长熟练地从陈旧腐朽的纸质档案之中翻出一本泛黄册子来，递过来。
“这是所有九龙城寨非正常死亡人员的鉴定册，已经有三十多年的记录都在这里。如果做了断臂再植的病患最终死亡，顾医生便需要将他的死亡记录也放进这本册子。”
护士长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九龙城寨的死亡记录，神秘又有趣，顾医生有兴趣的话，不妨在这里阅一个小时，也许对提升你的医疗技术水平很有帮助。”
这番话说得太过古怪，但下一刻，护士长再次戴好口罩，将自己浑身包裹严
实()，驛驛??纘???()?[()]『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真挚地说：
“顾医生是个很善良的人。在这间医院，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认真治愈来自九龙城寨的病人。你应该明白，在很多人眼中，出生在九龙城寨的人，已经不能算得上是人。”
“我带你来这里，只有一个小时时间，外面的监控会失效。”
“看不看这本册子，由你选择。”
顾今朝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也对九龙城寨的死亡记录并不感兴趣。她只是为了赚钱接了委托，她不是陈雪莉或梁柏谦那样追逐正义的警员。
或许很出乎意料，她拒绝了。
“抱歉，护士长，我不感兴趣。”
素未相识的人，若是带着这种看似宏大的目的来寻求帮忙，顾今朝一般只会避之不及。她不是高尚的救世主，不愿意介入正义与邪恶的纠纷。
护士长叹了口气，她看着顾今朝的眼睛，昏暗的老旧灯光背着她打过来，映得她的脸颊处在一半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
她有备而来，威胁般道：“你的男朋友，父母死亡的记录也在这本册子里。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顾今朝猛然回过头，望着那陈旧档案架，灰尘几乎将这里湮没。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
顾今朝自然充满防备，对方显然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甚至在短短露面的这段时间，早已对她进行调查。连周嘉和父母死亡的事件，她竟然都能这么快查到，并以此作为威胁。
护士长只是笑了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这些资料能重见天日，让该看到的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顾医生，我听说院长的警官儿子待你不薄。对他来讲，你无意间透露出的信息，也许会记录在案，成为将来重要的线索。”
顾今朝立马明白过来，上一次阿婶入院治疗，由梁柏谦前后奔忙，被医院内部人士知晓。
也是梁柏谦将她推荐过来飞刀。有心人看到，便认为她和梁柏谦关系非同一般，可以牵线搭桥，从熟人角度给警员一些暗示。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顾今朝并不会被人摆布，如果发现可疑的地方，她会将一切都讲清楚，包括这来源不清不楚的线索。
于是她说，“好，我会看看。”
护士长举起手表，冷静地说：“那么你现在还有五十二分钟，我会在门口等待。”
她转身离开那一瞬，顾今朝敏锐地看到她腕间的手表价格不菲，是昂贵的品牌，绝不是一间医院的护士长能消费起的奢侈品。
就着昏黄灯光，顾今朝翻开那本记录册。
老旧的黑白照片，记录了许多狰狞的死尸模样。
若从时间线翻阅，从1958年起便已经有了不少案例。
这是一件太过诡异的事情，圣玛丽安娜医院是专面向富豪群体的私立医院，即便地理位置离得再近，也不可能大规模承接九龙城寨的伤者。
更不可能为九龙城寨中异
() 常死亡的居民提供收殓和验尸服务。
但这里规整地记录下了，每具尸体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甚至检验了尸体有没有严重传染病。
车祸、自杀、中毒、窒息等等死亡方式，千奇百怪，厚厚记载。
顾今朝对这些堪比恐怖照片的内容毫不惧怕，她见过的血淋淋的死亡案例已经多得麻木，死亡方式也比这小小居民区的死亡案例更加千奇百怪。
但是，她必须承认，能够事无巨细将这些死亡记载下来的人，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心理坚韧的人。记录者能够面对这些尸体，冷静地拍下照片，再冲印出来。
并且，不知记录者通过什么手段，能够走访调查出这些尸体的真实身份，姓名和年龄，同时，对这些尸体做出详细分析和检验，再一笔一笔写下来。
偶然，某些死亡记录之后，还有记录者留下的主观评价。比如对某些年轻女子死亡，记录者会写下“可惜这副美丽皮囊”之类的字样。
从1958年开始，直至1989年，都有源源不断的记录。电子计算机技术尚且不够发达，医院中只有少量最新的病例开始普及电子记录。
这本记录册中，所有的字迹都一样，明显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随着年份增长，记录中对尸体的检验也越来越详细，甚至用数字详细记录了尸体烧成骨灰之后，具体残肢数目和重量克数。
顾今朝大体翻阅了一部分，按照记忆中的年份，重点去寻找周嘉和父母的死亡记录。
1976年，2月14日夜至2月15日凌晨。
死者为一对夫妇，死亡原因为车祸撞击，全身粉碎性骨折，口鼻出血，颅内大量出血……
顾今朝看着那张不算清晰的黑白照片，明显是于清晨拍摄，周围已经稀疏围起观望的人群。
那些年，九龙城寨发生死亡案件，都不会有警署介入，大多由城寨自发组织的社团来专门处理。
人群中，顾今朝发现一个小小身影。
几岁的孩子，又瘦又小，就站在人群最前面，挤在中间，抬起胳膊抹着眼泪。
模糊的眉眼已经无法辨认，但一个人从小到大，骨相几乎不会有太大变化。
她几乎可以确认，照片里的孩子正是幼时的周嘉和。
一股剧烈的震颤从心底传来，那两具骇人尸体，即便是成年人突然直视，都未免遭受重大心理冲击。只有顾今朝这样见惯了死亡的人，才能坦然处之。
但那是一个尚且等着父母回家的孩子。
难以想象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出门拨开人群，发现自己的父母成为两具恐怖尸体的场景，有多么毛骨悚然。
他是阿和啊。
顾今朝突然想起她在半夜游走城寨那一天，回到老屋后，周嘉和曾抱着她，哭得喘不上气来。
他曾说，不要在半夜出去，很危险。他一遍又一遍重复，几乎已经陷入难以自拔的伤心情绪。
那时她只觉得他爱哭。
她的指尖轻轻按上那张黑白照片，轻轻点了点照片里的小小无助孩童。
直至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那时，他崩溃的情绪，也不全是因为她。
死亡带给一个人的震撼，很难用时间填平。顾今朝早已忘了自己第一次直面死亡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也许记忆为了保护她，才刻意遗忘那一切令人震撼又难以释怀的场面。
这段记载与别的死亡记录大同小异，唯有一点不同的是，记录者有些厌倦。
那是一个节日，元宵节，同时2月14日也是西方的情人节。
多么美好的节日，记录者却需要面对这两具尸体，并详细记录下它们的骨灰克数。
于是记录者也留下了寥寥几句主观评价，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与厌倦。
“愚昧之人。()”
≈ap;ldqu;?問魎?遮遮???筫??????屏g乏???沏?溏婐??????䲢睺碑獔厐?⒓()⒓『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你们知不知，今日是浪漫节日，误人约会，为何不换一天死！”
这样的主观字句，已经充斥着不满怨怼，远远不是一种正常记录。
顾今朝在昏黄灯光下仔细辨认字迹，钢笔的字迹年份很难伪造，墨水的陈旧年代，至少有十几年。
这些字绝不是最近写上去，为了专程迷惑她而制造的。
十四年前，确确实实，有人曾在这里，写下这样的文字。
惦记着情人节约会，还拥有极高的医学天赋、能够冷静又残酷地如同旁观者一样面对尸体，对这些死去的人毫无怜悯，只是麻木记录，并抱怨他们干扰了自己的生活……
顾今朝敏锐地察觉，记录者和她在某一方面具有类似的特征，与自己一样不在意别人的生死，面对死亡没有心理波动，甚至在十四年前，对方应该还很年轻。
记录者连续这么多年坚持写下死亡观察，都已经很不正常。
顾今朝联想自己做事的动机，如果没有明确的目的，她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其他人的死亡事件。除非这件事，能够带来大量的利益。
而这册子，又尘封在这间昂贵医院的废弃办公室内。
顾今朝看了看手表，想再问一问护士长，走出门来，对方却率先开口：
“顾医生，时间不多了，我会将现场还原。”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但我只能告诉你，那些问题的答案，也是我想知道的。”
“这件事情，除了你真正信任的人，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还有五分钟，从楼梯右转，一路往上走，推开天井上去，就是病房大楼外的花园。”
说罢，护士长转身进门，将这间门从内部死死锁住。
灯光全灭，顾今朝在寂静的废弃大楼内静谧穿行。
骨灰的用处，她脑子里回荡出这句话。
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涌入脑海，阿和想去平安社祭拜他父母的骨灰……
那些骨
() 灰，究竟还在不在？
顾今朝在黑暗中穿行，陷入了两难漩涡。
她可以选择隐瞒阿和，让他平静地度过清明节，忘记一切阴影……
再等一等，等到阿龙康复，等到城寨的事情平息，他答应好了，会与她一起离开城寨。
他们会出去，入住那间明亮公寓。明亮又宽敞的公寓里，铺满阳光。他们已经有了漂亮的家具，舒适的生活已经近在眼前。
若是告诉他，也许……
他将再次陷入过去，一时无法走出来。
顾今朝攀爬着楼梯，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她在内心不断地问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阿和，她究竟该如何对待他？
如果换作以前，她应当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她一定会不管不顾一切，坑蒙拐骗将他完全占有，让他成为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男人。
他是她的，她甚至可以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令他永远不要改变，每天如一日地温柔地同她讲话，给她拥抱，直至日复一日的亲密。
永远做她独占的、私有的男朋友，满足她所有的占有欲。他可以一无所有，不用赚钱也不用有什么成就，她可以豢养他。
但她似乎变得不再像果决的66号。
她不能这样。
她必须学会，更多的尊重。
顾今朝满头大汗，推开天井，来到医院的一大片花园。
这里栽种着许多鲜花，随风摇摆，各有风姿。
顾今朝眼睛涌起一股奇异温热，她不想将它们摘下来了，也不想肆意地肢解、吃掉它们，也不想将它们制成干花，随身带走。
一点也不想了。
它们在这里生长，感受泥土、空气和露水。
即使不属于她，也很好。
一路穿行，夜色涌入，周嘉和仍然安静地坐在病房门口，默默守护。
顾今朝走至他身边，望见他面色发白，陡然想起那张黑白照片上，那个无助的孩子。
她轻轻伸手，将他的脑袋揽在怀里。
“阿和。”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