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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咖啡厅。

    钢琴乐声终于停了。

    兼职的女孩儿抱着曲谱从展台下来,回员工更衣室时经过窗边,外头云雨飘摇,双人座里,年轻男人侧脸对着窗外,眉目深锁,垂落的视线穿透云层,还在望着那个刚才离开的女人。

    不久前他与那女人吵过一架,动静大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展台上的钢琴太大,她看不清女人的容貌,只能从隐约回忆里女人的背影与衣着判断,是个不俗的人。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男人此刻全然没了之前的气势,整个人萎靡着,仿佛受了很大打击。

    出入这种高档场所久了,她多少也学到些看人的眼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少爷,大约没吃过苦的,头一回被人分手,低迷受挫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惹的人怪心疼的。

    俊俏的五官,皮肤细腻,一双漆黑眼眸像是不知道忧愁的,亮得叫人不忿。身上那件Fendi是这季的限量新品,价格足以买下她刚才弹的那架钢琴。

    她慢下脚步,停在他身边,轻轻弯下腰来,一头黑亮又柔顺的长发从她肩上滑落,灰色的天气将她天真的脸衬得像一块玉,“你好,请问你需要帮忙吗?”

    周凛回过头,不悦像刀插在她脸上,“滚开。”

    “……”

    女孩儿没想到他这么凶,吓了一跳,水汪汪的眼睛说红就红了。

    她咬咬唇,没真哭出来,抱着谱子直起身,白裙子在咖啡厅里像一片云,倔强地转身飘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恍惚间,周凛好像在学校里看见了温白然,也是白裙子,身影轻盈,远远向他走过来,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神清气爽,身体里的浊气好像都被净化。

    他问蒋世金,这女的谁?

    蒋世金说,她啊,隔壁理学院的,姓温,叫什么不知道,系花来的,嗐,我先以为读理的姑娘都是龅牙珍,不过她长得倒真不错,难怪那群四眼怪捧她跟捧什么似的。

    话的后半段周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进他脑子里的关键词只有:理学院,姓温。

    他翻遍了学校姓温读理的女生姓名,一个个筛下来,终于找到她的名字:温白然,生物科学系,单身,在学校东门外一家便利店打工。

    那天周凛在她店外,隔着玻璃看她收银、结账、点货,中间累了喝口水,长时间没客人她会悄悄背过身去打个哈欠,像只犯困的小猫。

    他这人向来没什么耐心,但那天

    中午,隔了条马路,他顶着暴雨来临前的高温,不知不觉看她做这些琐事看了两个点。

    周凛从高中开始就是附近学校里出了名的浪荡子,不算那种谈着玩儿、几天就分了的,同他交往超过一个月的女生不下三十个。他自问见过许多类型的女人,学霸型的也有,她们大多自诩清高,寡淡无趣,像白开水一样除了解渴一无是处。

    温白然在他这里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中午的大雨来的很是时候,他把自己淋了个透湿,进去买伞。温白然刚开始好像不认识他,只把他当个寻常顾客,直到后来她说:‘你都已经淋成这样了,干脆淋回去好了,宿舍也不远。’

    知道他宿舍不远,说明知道他在哪个学校,知道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八成是认出他了。

    她竟然认识他。

    这个认知让周凛几分得意,几分窃喜。

    他故意借走她的伞;故意给她留下押金;故意踩着点去还伞,出门时又故作大意:啊,忘了多拿一把。

    他如愿以偿和她并肩回了学校,说好先送她,他再打着伞回去。但温白然到宿舍楼下才知道周凛隔天就要出国度假,讶异问他,那你怎么还伞给我?

    周凛说,明天早上?晚上我有事。要是明早来不了,那只能等我回来。这样吧,你把手机号给我,等我回来找你。

    温白然无语,那中间这一个月下雨怎么办,我就这一把伞。

    周凛本意想约她再出去走走,顺便买把新的,温白然却没这个心思,转头钻进宿管的屋子,出来时拿了把格子伞给他。

    她纤瘦的胳膊像条竹竿,皮肤白的在灰色天气里发着光,柔弱无骨的五根手指头握着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伞大,没收规整,她手小,握得仿佛有些吃力。

    温白然说这是宿管阿姨平时捡的无人认领的伞,有好些,她同她说过了,先借这把用用,等他回来再来还。

    周凛一个字没听进去,只盯着她手腕上凸出来的那块圆骨,眼眸深深,完全不知心猿意马到什么地方去了。

    温白然叫他,你在听我说话吗?

    周凛是个直脾气,不会憋事,也从不用憋事,温白然说完,他抬眼,神情在雨天里暗昧不明,我不要伞,我要你电话,听说你单身?给个机会。

    后来蒋世金知道了这事儿还调侃他,要个电话用得着劳驾您周大少爷又是罚站又是淋雨?你一句话,那些人还不得排着队把她手机号塞你手里啊。

    周凛觉得那没意思,以往

    都是人追他,他头一回追人,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发自内心为了另一个人而产生的动力与冲劲,那感觉很新鲜,也刺激,他乐在其中。

    接下来连续三个月,他雷打不动的在所有温白然的必经处守株待兔,终于有天,她恼了脸,一股脑把书砸他胸前,骂他,你烦不烦?我上着课,你在教室门口站着算怎么回事?今天我们教授都问我了!

    周凛被砸疼了,收起了脸上往日的嬉皮笑脸与玩世不恭,无比正色道,你答应我,我就不来了。

    温白然仿佛是被他逼得没有办法,跺着脚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大声叫他,把我的书都捡起来!

    再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一谈就是八年。

    刚开始,新鲜感还在,周凛对温白然言听计从的程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好像完全收了心,玩儿也不玩儿了,出来半个小时就记挂着要去接温白然下自习。朋友都笑他,都说他周少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么竟然有天也会变成妻管炎?

    后来是从哪里开始变的,感觉很模糊。

    仿佛是自然而然的,倦了,疲了,得到的东西再好,一直握在手里也觉得累了。

    他不再违背本性,不再收敛脾气,开始肆无忌惮地做自己。

    记忆里,温白然似乎是惊诧过,又似乎没有。她总是很冷静,很理智,很有先见之明。在决定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似乎就料到了他会有回归本色的这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他在她眼里的影子越来越多,他花在外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他知道有人去找过她,逼她让出他,她也问过他,周凛,你是想分手吗?

    周凛说不想。

    他确实不想。

    温白然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付出感情与行动追来的女人。她漂亮,聪明,即使冷着眼横他他也觉得她是在撒娇,更重要的是,她爱他。

    恋爱对从前的周凛来说大约只是两个人凑在一块玩,顺便解决一下肉/体需求,下了床,第二天跟他一块儿在酒吧里摇骰子的跟昨晚那个是不是同一个,他根本不在乎。

    只有温白然。

    她在他眼里有具体的形状,有具体的声音,有具体的温度。她娇惯他到若是第二天床头解酒的蜂蜜水不是她冲的,他连看都不看。

    周凛那是头一次体会到,原来笃定一个人是这么回事。

    他把这些话说给温白然听,她哭了,泪落在他手臂上,一烫一个疤。

    钻心的疼。

    他急迫地抱她,吻她,爱怜地将她长发下纤细的脖颈捧在手里,从她额头吻到手指。

    她指尖很软,葱白一样细嫩,温温凉凉的。他喜欢她用手握着他,一边羞怯闭着眼轻呼快要力竭,一边仍然卖力地将他榨出汁水。

    他爱死她哭泣着推他头发,求他不要舔那种地方,他偏要与她作对,她双腿死死夹着他的耳朵,他能听见她血管都在呜鸣。

    周凛是有洁癖的。他的东西不许任何人碰,衣食住行的任何一样,若是低于他苛刻的清洁标准,他发起火来是要把这些砸个稀巴烂的。

    只有温白然。

    她的手,她的脚,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在他眼里,永远都那么无暇。

    他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那些人来骚扰你,然然,我们不要分手。

    新一轮的新鲜感就此种下,日后发芽,开花,接着凋零。

    下一个循环里,温白然继续用眼泪浇灌他心里的种子。

    再然后,她不再哭了。

    他心里的种子被深埋地下,仿佛死了,又仿佛没有。

    周凛承认自己是个混蛋。八年,他们到今天还没个结果,他确实需要负责任。

    但不是他不想娶她。

    从前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突然有天想做点事情,发现自己所有的卡都被限额了。

    周家虽然有钱,但也有一条规矩:周凛的花销可以没有上限,用于事业绝对不行。

    长辈断定他没有做事的才能,让他就当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纨绔,人生也不算白活。

    周凛不服,外人怎么说他不求上进都好,被家里人下了这样的判断,无异于是把废物的标签贴在他脸上。

    温白然安慰他,一旦财富被打上了某人的标签,那么即便你是他的儿子,也不能轻易动用。他要理解他的父亲,同样,她也理解他不是那种内里空空的人,她鼓励他,如果他愿意,她可以辞了工作陪他创业。

    后来怎么样了?

    周凛不记得了。

    仿佛是他把自己喝了个烂醉,被送回周家,周母替他擦汗,心疼说又打了笔钱到他账上,心里不舒服就去玩一玩,别再想着做生意的事了。

    他头疼欲裂,喉咙里像吞了把沙子一直搓到胃里,他突然怀念那杯蜂蜜水。

    周母叫人冲了送上来,他一口都不喝,猛地摔到地上,玻璃杯碎了一地,他嘴里还一直念着温白然的名字。

    周母叹气说

    她送你回来就走了

    凛

    妈妈看得出来

    那是个好孩子

    你跟她一起我放心

    但你不该让她到家里来。

    只这一句。

    周凛与温白然有可能的婚姻就死在了还没萌芽的时候。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

    恐怕没有人比温白然更清楚其中的含义。

    中展广场上乌云密布

    雷声滚滚

    昭示着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温白然走出大厦

    猛吸一口外头沁着水的空气

    肺里很满

    很紧。她没带伞

    眼前逐渐密布的雨幕像给世界罩上了一块磨花的玻璃

    看不清路、人、车。

    既然决心已定

    刀山火海也要过。

    她一头扎进雨里。

    路口有车等客

    师傅挂上暂停的牌子

    后面又来一辆

    下了客

    温白然迅速钻进去。

    师傅问她去哪。

    她答

    ?)

    洲际酒店。

    车子开动

    封闭空间里闷闷的潮湿着。

    其实运气还不错

    这么生淋过来

    只有头发湿了点

    不算太狼狈。

    她拿出纸巾擦脸上的雨

    电话响了。

    看也没看的接起。

    “别催了

    我上车了......”

    “下车。”周凛的哑声传到耳边:“我们去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