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五日，相柳并非一味躲着小夭，而是为替洪江答谢王母赠酒之情，去了玉山。
王母与神农王曾是结拜兄妹，所以对洪江也是诸多照拂，但玉山独立于红尘之外，不问世事，王母虽常命人给洪江送一些灵草灵药，却从不问其他的事。
相柳时常往返玉山，便于接待的獙君有了往来，多年来常一同月下酌饮，每次上山便会多待几日，同獙君喝酒畅谈。但所言也不过是美食佳景、风土人情，却从不谈论世间事。
只是这一次，却有所不同。
装着蟠桃酒的酒瓶空了数个，相柳和衣同獙君躺在落满桃花的地上，一黑一白相得益彰，倒显得桃林更加耀眼了。
獙君望着灼灼桃林，想起小夭眉心那一点桃花印，煞是好看，只可惜驻颜花已落，小夭眉间的那朵桃花早已失去踪影。
獙君喃喃道：“可惜……”
相柳问：“何事可惜？”
獙君摇头，“你我不谈人情之事，倒也不必多说。”
二人本就君子之交，相柳本不好多问，只是这一日酒喝多了，竟有些上头，也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人醉了酒。
相柳叹道：“人情之事，繁琐难了，不谈也罢。”
獙君道：“你常在人间走动，却不知可曾听闻之前高辛王姬之事？”
相柳眉头一皱，直起身来，疑惑道：“獙君何时也关心起了人间轶事？”
獙君却是叹道：“这高辛王姬乃是王母之徒，自小在我和烈阳看护下长大，后因私自下山，失了踪迹，自此流落民间，直至多年前为高辛国君找回。”
这些相柳自然知晓，“犹记得当年我初来玉山，似乎也曾遥遥见过她一面，只是如今竟已记不清了。”
獙君道：“说到此事，我不禁想起一些旧事。”
相柳道，“哦？不知是何事？”
獙君笑道：“你今日倒是不同，竟会对这些凡尘俗世有了兴趣。”
相柳笑道：“偶尔烦闷，听上一听，倒也无妨。”
獙君道：“依稀记得，当年你初来玉山替你义父拜谢王母，当时小夭……也就是高辛王姬，正耍脾气。不愿背诵课业，甚至不惜绝食以抗之。王母苦口婆心，亦不见效，见你时也是一脸阴霾，毫无笑意。”
相柳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獙君道：“原以为不过是闹闹小孩子脾气，却不想她竟真的滴水未进，好在她潜力颇深，未伤及根
本，否则定然愧对其父其母。”
相柳道：“竟不知她当初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决心。”
獙君却是笑笑，“这丫头鬼机灵得很，心却同她母亲一般坚韧，凡是她想做之事，必然会做成。”
相柳看向獙君道：“哦？看来是个厉害的姑娘。”
獙君又是叹息，“可惜民间三百年磨难，生生将她摧毁，竟让她在婚礼之上痛哭流涕，央求无门。”
相柳的手渐渐紧握，因为他知道，摧毁小夭的并非是那三百年的磨砺，而是成为王姬后逐渐加深的压力。
獙君道：“若是可以，我倒希望她能得偿所愿，哪怕能再做一日自己也是好的。”
相柳无言，看着天上明月，映入他清亮眼眸。
小夭出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了当年玱玹开的那家酒馆。
酒馆已换了老板，但小夭知道，这个地方肯定还是属于玱玹的。这是他信息来源的渠道。
她亲自写了一封信，让掌柜交给一个叫金萱的人。
掌柜眼中的警觉与防备让小夭觉得，自己没有想错。
小夭笑道：“掌柜的是聪明人，定然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封信函，对吧？”
掌柜质问道：“姑娘是何人？”
小夭却保持着神秘，“我既然能直接跟金萱接触，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必然不是可以随便与人说的。”说着，她面色一沉，侧目盯着掌柜，皮笑肉不笑地小声道，“有些事知道得越清楚，离死就越近。”
掌柜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并不吃威胁恐吓这一套。但做事必定要留一线，这是他这些年得出的经验。
掌柜收了表情，恢复笑脸道：“是是是，客人所托，小老儿必然不会相负。”
小夭也放松笑道：“那就多谢掌柜了。”
小夭出了酒馆，便看到相柳已立在门口等候。
芝兰玉树，风度翩翩。
“你怎么来了？”小夭走到相柳面前问道。
相柳脸上含着笑意，温柔平和，“顺路经过，看到你在，便想问问你是否要同我一起去粮铺看看。”
小夭一手拎着酒，一手上前挽住他胳膊，抬头看他，“我打算去回春堂看看。”
相柳颔首，从她手中接过酒来，道：“那就与我并非同路。”
小夭嘻嘻笑着，“那可否请表哥送我一程？”
一声“表哥”，让他心情舒畅，相柳笑道：“亦无不可。”
小夭心中取笑他，又不好表现太过，脸上却是得意。
相柳道：“你倒是很开心。”
小夭步伐轻快，“有你陪我，自然开心。”
经过公告榜，小夭偶然一瞥，便见防风邶赫然在列，她看向相柳。
那张同防风邶一样的脸上面不改色，仿佛还不知道一般。
小夭没有停下步伐，脚下却不再轻快，她悄声道：“你难道不怕吗？”
相柳笑道，“为何要怕？”
小夭有些茫然，“那上面不是你吗？”
相柳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又不是防风邶。”
小夭更摸不着头脑了，“可你有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脸啊。”
相柳大笑道，“你不会以为一张画像能画到完全相似的程度吧？”
小夭打量着他道，“难道不是吗？我看着就是你啊。”
相柳没有看她，自顾自走着，“那是因为你同我相熟。我这张脸，即便午夜梦回你都能想得清楚。再加上，你本就知道那是我，自然怎么看怎么相像。”
小夭脸上一红，收回目光道，“谁午夜梦回，少给自己贴金。”
相柳嗤笑道，“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你何必这样紧张？”
小夭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相柳继续道，“我本就在这镇上另有身份，即便有人觉得像，也不会将我同防风邶联想到一起。何况，这镇上身份特殊之人比比皆是，每个人身上都不干净，又岂会去管他人闲事？”
小夭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却听相柳又道，“何况，如今整个大荒都以为你我是一对苦命鸳鸯，即便有人发现其中奥秘，也不一定真会去告密。”
小夭咬着下唇，娇羞地小声道：“谁同你是苦命鸳鸯？”
相柳脸上露出不屑笑容，“又不是我说的。”
小夭看着他那跟防风邶一样的欠揍表情，一下松开搂着他的手，冷哼一声，抱胸独自朝前走去。
相柳看着她娇蛮背影，突然停在原地，注视她良久。
现在的她与昨日不同，更不似从前。
既不像狡猾市侩的小六，也不像冷漠骄傲的王姬，而更像个爱耍性子的少女。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小夭意识到相柳没有跟上，转回身看向他道，“不是说送我吗？”
相柳摇着头慢慢跟上。
小夭道，“怎么，这就不乐意了？
”
相柳却只是叹息，“没想到你也这般爱发小脾气，与那位王姬果然是姐妹。”
小夭想到阿念，又不禁神伤，“也不知阿念如何了。”
相柳道，“我倒是不知你同她关系竟如此好。”
小夭抬头道：“你认识她？”
相柳笑道，“高辛的二王姬，这天下谁人不识？”
小夭顿时想起防风邶也是大家氏族，各种盛大典礼虽说去得不多，但也终归是参加了不少。
小夭幽幽叹道：“若我也同阿念一般长大，是否如今际遇也会不同？”
也许这样，她也可以如阿念一般，只为一人而拼尽心力，不会为他人所左右。
相柳道：“若是如此，你定然也不会遇见我，我也不会愿意理你。”
小夭回首，垂眸笑道，“说的也是。”
可她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失落与可惜。
相柳突然牵住她下落的手，“这世上女子再多，也不见得我愿意看她们一眼。”
小夭看着他牵着的那只手，不知不觉心中竟仿佛被填满了。
于是再移不开眼睛。
走了好一会，才来到街角的回春堂。
小夭看着眼前的双层小楼感慨道：“竟真的没有什么变化。”
相柳放开她的手，任由她独自向前走去，抱着胸道：“从未变过。即便修补，也不过是照原样修复。他们对你还是留有心意的。”
小夭回眸看了他一眼，满是感动与欣慰。
相柳笑道，“被人真心惦记着，是否感觉很好？”
小夭看着眼前的屋子，连连点头。
相柳没有再向前，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缓缓走进了院子。就像许多年前，他遥遥站在回春堂前看着她时一般。
小夭突然转回了头，问道，“你不过来吗？”
相柳突然恍惚，就好像多年前曾期盼的一幕终于实现。
她站在门前遥遥向他招手，唤他过去，将他视作家庭的一分子。
她的家里不是逃兵就是遗孤，如今也终于能容下他了。
他快速连走了两步，来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紧紧拽着，不愿放松。
小夭看着被他握住的手，有些莫名的心慌，“怎么了？”她问。
相柳却并不回答，他只是深深注视着她，如潭中明月，幽深浓重。
一阵儿童的嬉闹声响起，相柳突然被惊醒，他露出个温柔笑容来，“我只是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小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自信地道，“是我脸上有什么吗？”
相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没有。”
“那你在看什么？”她问道。
相柳自然地道：“在看你啊。”
他耍无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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