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 第 15 章 下葬
    第15章

    喧闹的宴席静了半刻,几个高门子弟见了来人的面,顿时如蔫了一般,为首一人低了声音,道:

    “可、可是她,她不过是北边来的土包子……”

    “是啊九郎,一个土包子,值得你大动干戈吗?来来来,我们喝酒。”

    还有不少人举杯相劝,想要息事宁人。

    少年轻笑一声,玉白的长指摩挲着腰际一块无瑕紫玉,唇角微微一扯,道:

    “你们的命,也不比她高贵。”

    那群人面上挂不住,轰然站起,不服气地道:

    “九郎,你怎么说话的?我们陈家可是自我太爷开始,世代簪缨,岂能是此等军户可比?我母亲可是国公嫡女,长公主伴读……”

    他肆意吆喝几句,才意识到不对。

    从未有人敢在顾昔潮面前提及母亲二字。

    少年缓步走过去,与他们相对而立,身量高得直接露出半个头来,那双黑眸清亮冷冽,如山间结冰的泉。

    “既然我的道理你不愿听,”他唇角还噙着温文尔雅的笑,道,“那么,我按你的道理来。”

    下一瞬,少年一言不发,径自踹翻了酒桌,将那个最先侮辱她母亲的高门子弟打得门牙断裂,直接趴在地上。

    金纹革靴踩在那人背之上,缓慢地碾了几脚,就差要将人脊骨折断,一命呜呼。

    “我比你高贵,我打你骂你,你都得受着……”他屈身下去,声音阴沉,笑得嘲讽,“就算我杀你,也是天经地义。不是么?”

    在场无人敢吱声,无人敢还手,任由少年压着那几人向她跪地求饶。

    顾家九郎,是深得圣心的顾侯爷之子,是战无不胜的陇山世子顾辞山最疼爱的弟弟,是连皇族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公子爷。

    月前刚在皇宫的演武场里狠狠教训了十皇子,把人鼻子都打歪了,先帝也不过轻拿轻放,一笑置之。

    有了京都最是风头无量的顾家九郎为她出头,从此,无人再敢对她指指点点,戳她痛处。

    因为,顾昔潮的逆鳞,便是陇山侯府的逆鳞,亦是整个大魏朝的逆鳞。

    他打够了,用一块锦帕轻轻拭去手背的血痕,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尚在懵怔的她,微微颔首示意,仍是一派儒雅的公子作风。而后,扬了扬眉,潇洒离席。

    这便是她和顾昔潮的初见了。

    沈今鸾惊觉,她竟然也有和他同病相怜,报团取暖的时日。

    可这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天蒙蒙亮,临近破晓,远山之间浮现出几缕鱼肚白,天穹明净如玉。

    昔日那个为她出头的富贵公子,岁月磨砺的轮廓陷在深深的暗影里,阴郁沉敛,没有了少年时的恣睢之气。

    日头的白光正在一点点照亮他轮廓之间的那片暗影,沈今鸾看着看着,却突然愣住了。

    前几日赵羡家贫不常点灯,正堂晦暗无比,此刻天光大亮,天地万物澄澈如洗。

    顾昔潮的模样从未像现在那样清晰。

    目光所至,她可以看到他颈侧凸起的经脉,下颔新生的青茬,鼻梁高起的弧度,还有……还有鬓边的一缕白发?

    她这才发觉,他的鬓边并非许久未化的霜雪,而是各有一缕细细的银丝,没入浓密的乌发当中。

    她到底死了多少年了,顾昔潮今岁年庚几何?这些年他在北疆是有多辛劳困苦,竟生出了白发?

    即便与他一生为敌,沈今鸾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浑然生出一股不真实之感。

    斗了大半辈子,将军白发,而她做了一缕孤魂。

    “将军,人都到齐了。”

    骆雄那熟悉的洪亮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今鸾回过神来,瞟了一眼顾昔潮身后数十名军士。他倒是慈心,一直让亲卫看住了周贵,没让孩童看到他阿爹的丑态,更没听到阿娘去世的残酷真相。

    直到阿娘魂魄离去之时,母子连心,周贵不顾好吃的饴糖,趁军士不防从屋后奔出来,想要叫阿娘留下来。只可惜,人鬼殊途。

    顾昔潮现在又让人将周贵引开带走了,看来他又要有所动作了。

    沈今鸾放眼望去,竟看到周家小半亩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十余锦衣华服之人。

    纸人背倚在男人的臂前,优哉游哉,等着看一场好戏。

    ……

    躲在屋里的周贞睁开紧闭的双眼,眼中浊泪已干,左右张望,确认不见那鬼影,才松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还没起身,双臂突然被人猛地擒住,提起来,整个人拖曳过门槛,一路挟到了一双革靴面前。

    周贞惊恐抬眼。

    革靴的主人正是先前那个衣着普通的男人,他的周围身后竟立着数名身着官服,头戴高帽的大人。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们面对正中的男人却无不姿态谦卑,毕恭毕敬。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再无一刻前的悲悯,周身笼罩着骇人的杀伐之气

    :

    “周贞毒杀发妻,证据确凿。蓟县县令县丞今日皆在,可有异议?”

    在场的蓟县诸位官员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当年听闻顾昔潮是失了圣心被贬来北疆的,众人再没了攀附孝敬的心思。可顾氏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往常只需做一些表面功夫。

    所幸顾昔潮自来北疆,行事颇为低调,几不插手民政,也不在官场往来,见他面的机会亦寥寥无几。

    蓟县官场素来倚仗宗族势力,往日里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从不插手。

    没想到此次鬼相公一事,也不知为何触及顾将军的逆鳞了,竟令他一改往日作风,数度亲自带兵露面不说,今日还坐镇监刑。

    冷汗从众人的官帽里漏下来,浸透了鬓角。县令不敢怠慢,率先上前一步,大声回道:

    “某特来作证,确有此事。”

    “某也作证,证据确凿。”

    哪有什么“特来”,都是半夜三更被顾将军的亲兵敲开家门,“请”来此地的。

    其余诸人纷纷点头如捣蒜。自己因渎职而被牵连,丢了官帽是小,被顾昔潮这煞神捉住便是不妙。

    毕竟,顾大将军手起刀落,不差再多几个他们的人头,就算远在京都的皇帝要治他滥杀官员的罪,他们的尸身也早就凉透了。不值当的。

    顾昔潮神色平和如常,轻抚袖口,道:

    “按大魏律,罪当如何?”

    县丞忙不迭回道:

    “当杖责五十。”

    虽只是五十杖,可大可小,可生可死,全凭行刑人的心意。

    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众人心里深知顾昔潮这摆明了是要杀一儆百。

    如此一来,哪怕势力强如宗族,今后也得忌惮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这档子事,也会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顾大将军虽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点不逊于当年倾轧朝堂之时。

    县令擦了擦汗,当即下令“即刻行刑”。

    周贞膝头一软,跪入雪地,申辩道: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恶鬼,我也下不了手杀阿茹啊……”

    骆雄那只碎碗仍在他跟前,冷笑道:

    “仵作验过了,碗里残留着砒霜。这毒是你下的,药你是喂的,可无人逼你,关鬼相公什么事?!”

    周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顾昔潮跪爬过去,

    喊道:

    “我也去投军!只要将军饶我一命,我做什么都行!”

    见男人提步走到他面前,周贞以为有救,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破了皮,在雪地里晕开血块。

    顾昔潮扫了脚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杀妻之人,也配入我军中?”

    他踱着步子,来到周贞的面前,微微屈身,道:

    “她嫁你为妇,一生托付于你,你为人夫君,不尊她爱她,还背信弃义,下此毒手。”

    “顾某此生,最恨你这等杀害至亲之人。”

    周贞大骇,一身皮袄子裹不住肥硕的肚皮,如蛆虫一般瘫倒在地,大喊着“大人饶命啊!”

    顾昔潮略一低头,低沉的声音只有周贞能听见:

    “你不该来求我。”

    “我近日方知,这世间原来真有冤魂,确有地狱。待你下到地狱,面见尊夫人,去求她宽宥罢。”

    语罢,便撩袍离去。

    周贞瘫倒呜咽,县令挥手致意,衙役围了过去,开始动手。

    刑杖高高举起,沉沉落下,惨叫一声盖过一声,直到渐渐微弱下去,再也没声了。

    大片大片浓稠的鲜血在新雪里蔓延开去,洗刷肮脏的尘埃,渗透陈旧的冻土。

    顾昔潮立在正中,只静静看着,幽黑的双眼如凝深渊。

    四面阴风猎猎,鼓动一袭玄青袍衫,他脚踏血海,鬓染霜雪,宛若地府阎罗,人间判官。

    ……

    周宅院子里一道蜿蜒的血痕,经由大雪覆盖,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淡红。

    顾昔潮阔大的氅衣迎风飘举,他的身侧一两步开外,几名蓟县的官吏正朝着他点头哈腰,一时与纸人空洞的瞳仁两两相对。

    骆雄正在一旁训斥官员: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们将军亲自来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劳烦顾将军。下官马上去办,一定秉公处理。事毕整理完卷宗,再誊抄一份呈给将军过目。”

    “义庄里那些女子尸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寻得一处风水宝地,请大人跟我来。顾将军英名盖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呛声道:

    “顾将军好大的官威,那杀妻的罪人都收拾干净了,总该动身去寻鬼相公了罢。”

    “还有一事。”

    顾昔潮带着纸人,身后跟着一队铁

    甲挽弓的亲兵

    一道来到了蓟县北面的一座山麓上。

    从马上望去

    此地积雪方化

    松柏屹立

    萧萧木叶落于中间一片空旷的土地上。

    十九个新挖的土坑

    还有十九块墓碑

    还有

    从义庄里搬来的十九座棺椁

    静置雪地。

    赵羡挥洒起满袖的纸钱

    底下

    一丛堆积的金元宝熊熊燃烧

    化为缕缕青烟

    飘向半空。

    棺椁周围的军士们得到顾昔潮的示意

    开始抬起棺椁缓缓埋入土坑之中

    将这十九名女子下葬。

    众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

    时而高亢

    时而低沉

    抑扬顿挫

    婉转动人。

    纷飞的纸钱下

    飘扬的余烬里

    顾昔潮默默扫视了一遍十九座墓

    沉声道:

    “女子生而为人

    不一定要作为谁人的女儿

    谁人的妻子

    不必非得入谁家的祖坟

    才算有归处。我今日替诸位新立坟冢

    收敛尸骨于一处

    入土为安。”

    “从此

    己身便是归处。”

    语调沉毅

    掷地有声。

    就算作为孤魂下葬

    独立一座孤坟

    又有何不可?

    我

    便是我自己的归处。

    沈今鸾细细品着这一句话

    心神震荡不已。

    她的四周

    静静飘落的纸钱忽作漫天飞扬

    犹如欢欣鼓舞。树影随之婆娑

    响振一片枯枝林木。

    这些死去的无辜女子

    ?)

    自今日起

    脱离了夫家

    自己有了坟冢

    也有了归处

    便可以往生

    轮回转世了。

    敬山道人赵羡正半蹲在墓碑前

    手里捧着一册子

    一一为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赵氏祖宅供桌上的灵位

    写着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独不同的是

    这一回

    顾昔潮命赵羡单独为这些女子立墓造碑

    用的并非是夫家的姓

    而是她们原本的姓名。

    她们

    不再是谁人的妻子

    只是她自己。

    赵羡手端着黑墨

    正在描写最后一块碑上的人名。被军士领来的周贵

    朝着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

    哭得泣不成声。

    碑上阴刻的字描完了墨

    一个一个全露了出来

    上面赫然是“孟氏讳茹之墓”六个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

    她叫孟茹。”顾昔潮望着墓碑

    道

    “从此

    她不再是周家娘子

    只是孟茹。”

    而后

    他的目光缓缓移过来

    不动声色地落在她面上。

    “孟姑娘

    ”顾昔潮眉峰微动

    缓缓地道

    “她是孟茹

    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