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果然如此。

    叶谌神色看不出喜怒,他松开手,起身大步离开。

    素屏慌忙之中爬起来追了两步没追上,捂着心口急急喘气。回过神来去收拾,才发觉地上那碎瓷哪里有血迹?分明是釉里红的花纹!

    可方才是真的把她骗过去了,素屏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以往怎么都没发觉,向来待人宽和、宛如谪仙的四少爷,竟然如此城府深沉,叫人心惊。

    不多时,韩夫人回来看见花几上空落落的,她转身落座,接过大丫鬟奉上的茶,漫不经心问:“这是谁给摔了么?”

    素屏连忙跪下,摊开手里包着碎瓷片的布巾,垂首道:“是奴婢失手打碎的。”

    “也没见你平日里毛手毛脚的,”她叹了口气,“就罚你几个月的月钱吧。”

    素屏踟蹰了会儿,不知该不该说,韩夫人见她神情不妥便开口要问,外头忽有丫鬟唤“四少爷”。

    她慌忙低下头去。

    “母亲。”

    来人一身云纹月白直裰,拱手时身如修竹,端方知礼,一进来便叫人觉得满堂都亮了几分。

    韩夫人面带笑意地看着行礼的年轻郎君,她最满意的就是四哥儿的好脾性,君子如玉,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孩子,万不能被乱七八糟的人沾染了去。

    哪知下一刻,叶谌从袖中拿出一叠银票,仔仔细细地放在了她手边的桌上。

    他声音放得轻缓,语气却是冷淡的:“您从小教我,不要恃强凌弱、强人所难,这强加于人的钱,我就替您收回来了。”

    韩夫人愣了片刻,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那银票,又看了看面前这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四哥儿。

    她刚从那巷子回来,难不成当时四郎也在那儿……不,不对,这钱绝不是才要回来的,他一定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

    韩夫人瞟了素屏一眼,又对叶谌道:

    “你这是做什么!你怎知我是强加于她的?难道你竟一直觉得自己母亲是这种人吗?”

    说着捏帕子沾起眼泪来。

    读的书越多,活得越久,越觉得这世间人与事皆混混沄沄,荒唐谬悠,身边人也不例外。

    叶谌垂着眼帘缓了语气道:“孩儿没有这种意思。只是这钱,您给的时候,怕也没想过她愿意收还是不收。”

    那又如何?给她五百两都是抬举她了!

    韩夫人也看出来这外室对她儿子来说非同一般,

    只能压下心中不快,问:“我不过是想替你把她打发了,四哥儿,你难道真想一直养着她?你还没定亲呢!”

    也不知母亲在她面前说了多少这些话。

    叶谌抬眸平静地说:“聆玉姑娘对我有恩,却未必有情,母亲这样倒是适得其反了。如今外头有人故意毁誉,我便要弃自己的恩人于不顾么?”

    他顿了顿才道,“母亲,我心里有数,不会叫她影响了我的仕途。”

    韩夫人拧着的眉这才松了些,柔声道:“这样便好。我知道你这孩子向来自己有主意,她不过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女子,是我大惊小怪了。”

    *

    屋外大雨倾盆,天色昏暗,池帘点着灯绣香囊,绣的是月下芙蕖的意象。

    小铃的喊声隐隐约约:“这么大的雨,我倒看看是谁在敲门……”

    想了想,池帘放下手中物什,找出那张写给陈姨娘的字条,夹在书里,留出一截在外面。陈燕已经去了,如今聆玉的身份却不好去看她,让小铃捎个字条烧了也是合理的。

    这上面写的是句语焉不详的话。

    “杜鹃啼血,方知悔悟,只是月迷津渡,再无归处。”

    这话说的是陈燕,亦是聆玉,端看旁人怎么想了。

    “是青子哥哥来了。”

    池帘应声出去,瞧见那少年郎站在檐下,衣裳湿了半肩,额发亦打湿了贴在肌肤上,能瞧见那衣袖之下捏着伞柄的手指透着股冰冷苍白。

    少见地有几分狼狈可怜。

    “这样大的雨,怎么过来了?”池帘面带讶异地迎上来,一瞧他这模样不由蹙眉,“小铃,去倒杯热茶,我去拿巾子来。”

    他搁下伞进来落座,发梢还沉沉滴着水。

    池帘拿了条干净的巾子给他擦水,若是往日,叶谌必定自己接过去了。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由着她的手拿着巾子轻柔地从眉骨、眼角一直落到下巴处,只垂着眼帘静静不说话。

    被水浸过的眉眼愈发的疏朗俊逸,池帘悄望了几下,也半垂着眼,只确定手上落处,不仔细打量。

    “今儿是出了什么事么,我瞧大人神色有些郁郁。”她一边拨过他的湿发拿巾子绞干,一边温声细语道。

    许是淋了雨,少年的声音也有些低沉喑哑。他终于开口,却问:“我这样过来,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叶谌很少有这样询问的语气,她一时微怔,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怎么会,”池帘温柔地笑了,“

    这院子是您花钱买下的,随时想来便来了。”

    她的措辞又回到最初了,果然还是决定要疏远他了么?

    叶谌眸光晦暗了一瞬,旋即那丝情绪便无踪无际了,只看着她轻声道:“这几日我忙着一桩案子,到今天才解决。想着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才急急赶来。”

    池帘想,不枉她故意透露给小铃。

    “只是如此这般,反而失礼了。”他唇畔扬起一抹浅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过来,“上头沾了些水。本该趁着昨夜无雨,早些送过来的。”

    池帘接过去,碍于手中拿着东西并未打开。她微微瞪大了眼,短暂的讶异后是一丝小心翼翼的欢喜:“大人怎么会记得?”

    “你与旁人提过一句,我远远听着,便记下了。”叶谌顿了顿才道,“也想着上回母亲害你受了委屈。”

    心中总觉愧对于她。

    “妾想着后来夫人就没有再来,一定是大人神机妙算,替我处理好了。”她看着他漾出一抹笑意,“只不过,大人为何不问问那五百两呢?”

    他只温声道:“给了你那便是你的。”

    池帘眼睛眨了眨:“其实我想着拿了银钱、自己开个糕点铺子什么的,便没有还你。”

    叶谌心中紧了一下,静静地看向她,她说他神机妙算,他却算不出那温柔的眸中到底有几分真意。

    她生得貌美又无家眷,旁人惦记不说,魏应舟看起来是利用,他却总觉得那人似乎还没死心,实在让他不快。

    叶谌顿了顿,似是为她考虑道:“只是你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若想开铺子,我给你安排些帮手如何?”

    好在,只要在这南京城里,她又想跑到哪里去?

    他接过小铃递来的热茶,仰首一饮而尽,掩去眸中难以捉摸的沉沉情绪。

    池帘没有瞧见,只含笑摇头道:“妾说笑的。”

    *

    晚上吃的是叶谌去厨房亲手下的长寿面,热气腾腾,面条劲道,虽简单却滋味甚好。

    池帘本瞧着他淋了雨,不让他下厨,他却执意要去。她又担心他天色晚回不去,叶谌却拿食指在唇前比了比,眸中盛着淡淡笑意,流露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明朗神采:“旁人只知我还在衙门里忙着审案呢。”

    池帘觉着今晚他有点特别,况且……恰逢昏雨朦胧夜。

    小院不大,好在东边还有间客房,袁侍卫也借了换洗的衣裳,叶谌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客房离正房

    不远,晚上池帘睡了会儿,醒来发觉那间屋子隐隐亮着灯。外头雨势还大着,她撑了伞披衣过去,轻轻叩门,便听里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记谣)

    “大人可还好?”

    里头人却不答,池帘推门而入,瞧见他坐在床边,如玉的脸上泛着红晕,手掩着唇咳嗽,竟是哑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如此严重!”池帘一瞧,也不知是风雨刮得还是怎么回事,窗户竟开着半截。

    走过去关,才发现关不紧。

    叶谌不露痕迹地瞥了那窗户一眼,见她走近了,俯身用手贴他额头,这才虚虚垂眼。

    她的手很凉,只一瞬,也叫人贪恋。

    池帘紧紧蹙眉,他果然是发热了,额头滚烫。

    “我去给你熬碗姜汤来,这屋子直钻风,真不能再呆了……”

    顿了顿似是思量了一番,她才低声道:“若大人不介意,就去我房里歇息吧,那里暖和些,妾也好照顾着。”

    正好有些东西要让人看见。

    叶谌只着中衣,本高挑的身形此时却显得有些瘦削,他垂着眼,长睫在烛光下投下一层细密的影。

    这是池帘第二次瞧见他如此虚弱的模样了,只不过此时乌发衬着苍白的脸,比起那时的丽色别有一种冷淡的韵致。

    他哑声道:“这样实在有失礼数。”

    却不料她柔软的手臂径直搀住他,要扶他起身,“你那时于水下救我,也没顾什么礼数。不过是女子闺房,难不成比深水还可怖?”

    叶谌微微侧首望她,许是才醒没遇见尚有倦意,她的脸也泛着熟睡的淡淡绯色,说这话时,蹙眉的样子也格外的温柔好看。

    他轻笑一声,由于声音微哑显得格外低醇。

    池帘扶着他却在心中思忖。

    虽然这窗户本身就有问题,被风刮开也合情合理,可她还是有些怀疑叶谌是不是故意受风着凉。

    他这样一个谨慎持重的人,哪怕忙于公务,也不该冒着大雨过来。锦盒沾水,也是不会出现在叶谌身上的瑕疵,毕竟他向来事事都周全。

    可他偏偏把这个错误展露于她,又借雨在此过夜。

    加之池帘是知晓的,不久后他会被外放到滁州秘密查案——

    是舍不得么?向来守礼的君子,若想要留在她这里,只能用苦肉计了。

    思索之间,她扶着叶谌走到床榻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身躯,紧实滚烫,因为无力而有些不稳。

    身形纤细的女子力道不足,似乎也不太会扶人,一个趔趄,便带着身下的男人一同摔在了床榻上。

    这一瞬,叶谌觉得他的心脏比额头还滚烫。

    ——而她正紧靠他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