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彷佛确认他已经说完了,母亲搁在被子上的苍白手指一抖。
    洋娃娃重新有了电源,语气与表情不协调,「哈!哈、哈......我根本没病!你说得那麽冠冕堂皇,只是想骗我进手术室把全身上下的器官卖了吧!好啊!反正我一直被你软禁根本就不想活了,蒋晏,你就给我一个痛快吧!就让我被摘走所有器官,痛痛快快地去死吧!那值多少钱?蒋夫人的身体值多少钱!?蒋晏啊蒋晏你这个魔鬼,最厉害最恶毒的魔鬼......」
    「不要说不想活。」他微垂下眼廉,明知道说了也是白费的,「不要说死是痛快的。」
    也许让神智不清、时好时坏的母亲就此死去是解脱,但世上至少有他会为她难过,人非草木。
    他把没有动过的粥倒回保温瓶中,准备请护士等下再热一次。
    抽起包包,他掏出邀请卡放在床上桌架上,「......这是毕业展的邀请卡,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大学毕业了。我放在这。」
    依母亲的身体情况没办法前去,他摆著就摆著,让她在比较清醒时看看。
    他拉起包包肩带,抱起换下来的乾枯花束,「我先走了,护士已经准备了午餐跟水果,你比较有胃口的时候叫她端过来吧。我回香港後会再来看你。」
    走到病房门口,母亲的视线骨碌碌地跟随他移动。
    他的脚步一顿,隔著刮花的压克力圆窗看到蒋曦等待的身影。
    这麽多年了,「一次也好......告诉我你喜欢什麽花吧。」
    即使你永远把我当成父亲或蒋曦,我也什麽都愿意为你做。
    无数次在最难熬的时候心想,为什麽你不乾脆去死就好?但就此放弃养母等同放弃自己,跟母亲放弃蒋曦、父亲遗弃他没分别。母亲被迫疯,身为父亲不知情的间接帮凶,他说怎样还是不能放手。
    倚著栏杆的蒋曦看见他出来,道,「你让她打你?」
    ......这也许是因为他昨晚才打了她儿子七记耳光吧?
    他看了蒋曦一眼,直直往前走,沿途的垃圾桶都不足以塞下这麽大束枯花。
    从昨晚厥在自己的呕吐物旁边後,他就没跟蒋曦再说一个字。
    体力回复到足以出门後直接到医院,蒋曦始终不远不近地跟随其後,没法甩开。
    他边在脑海中重塑母亲以往的风情边走向医院大门,像在打作品草稿,一划又一划地摸拟著。
    母亲年轻时是如此意气风发的美丽女人,冷豔明媚,足以让任何男人拜倒其石榴裙下,生气或疯狂时眼神都熠熠发亮,眉目流转似嗔似怪的神情......
    连颓废失常亦如此惊豔。
    母亲还不老,若大病得愈再过上几年休养生活,应该能把她的精韵养活回来。
    ......若母亲的精神康复了,认得出他是谁也稍稍感激他的付出,那他俩可以一起生活--总是在每次离开医院时,边走边作著近乎奇迹的白日梦,否定後又继续想,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但到了此时此刻,构想似乎真的不可能了。
    神不守舍的他在快走出大门时才看到垃圾桶。
    他走过去,准备把花塞进去。
    「这是康乃馨吗?」
    他抬头,看见手上缠著绷带的藩望。
    轻轻掀了掀眼廉,以确定他不是幻觉,「......洋桔梗。」
    ***
    ......失恋要做什麽呢?
    像刚开始交往时一直在想谈恋爱要做什麽,这一段路不停在想失恋的程序。
    直到上机後,看到蒋曦时才被中断一下。
    这是皙哥的私人飞机,为什麽蒋曦会在这出现?
    蒋曦一直不疾不缓地跟在他身後,他以为上机後就能甩开他。
    虽然有到北京後会再见到他的心理准备,但好歹北京有这麽多间医院,蒋曦想继续跟著他并非易事,想不到......难怪离开医院後有段时间不见蒋曦踪影。
    他不清楚蒋家跟陆家现在的关系,他相信皙哥让蒋曦同行有他的理由。
    --再怎样说也好,母亲的亲生儿子是蒋曦不是他。
    私人飞机内有九个座位与两张床位、一张长型沙发。
    由於皙哥身体不是很好,有先天性心脏病,因此机尾特设医疗与小手术室,在皙哥用飞机的时候会有专业医生与护士值班。
    他随便挑了一个座位,请空姐给他一杯暖水。
    明知道没办法睡著还是戴上耳机,闭上双眼。即使没有按下播放键,眼皮上还是浮现藩望的脸。
    我把房间砸了,暂时没法回去住。藩望说。
    他在看到藩望手上缠的几圈白布已猜出一二。
    此刻,他把脑袋倚在窗旁,幻想著布满玻璃碎跟吉他木碎的床铺与地板。
    那你的吉他呢?最爱那把吉他也砸烂了吗?他没有问出口。
    藩望说,回复理智之後才发现自己做了什麽,清理房间需要一点时间,我在学校附近的旅馆租了一间房,看看由由他们要不要去住一两晚......这是卡钥。
    他没有接过那代表太多意义的卡片。
    我跟蒋曦上床了。他说。
    藩望只是静静望著他,不言不语,他们在医院门前的走廊上像两具对立雕像。
    旁边人来人往,不时向他们抛来好奇跟厌恶的眼神。
    於是他再说一次,我跟蒋曦上床了。
    藩望说,我知道。他打你了?
    额角缝了五针,方型绷带下的伤口随著每下心跳隐隐抽痛。
    他还宁愿蒋曦昨晚做的只是殴打他,也近乎变态地祈望藩望会责骂他,让他好过一点......
    他没摇头也没点头,再道,你从头到尾都听著,你不生气吗?不骂我也不打我?我跟你交往这麽久都不让你碰,现在我跟蒋曦什麽都做过了,你还默不作声,你还是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