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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第 106 章
    過幾日, 周威和許管事一票人也輾轉趕來香港,他們一來便各司其職,忙前忙後, 偌大一座冷清的宅邸,轉眼間又恢複了上海時期的那份熱鬧。
    這一來,邝志林便可以放心出發去南洋主持陸老太爺的喪葬儀式了。
    原本該由陸世澄親自回去操辦的,但“不巧”的是,陸世澄剛因為保護陸家財産不落入日本人之手受了槍傷, 馬上動身的話, 難免會引起傷口惡化乃至全身感染。
    戰時, 本該一切從簡, 何況南洋族人也擔心,萬一路上再出什麽意外, 陸家相當于一個主事人都沒了,活着的人總比死去的人重要,兼之如今是民國新社會,也不講究過去那套繁文缛節了。
    于是, 都力勸陸世澄千萬別妄動, 在大家的一致反對下, 陸世澄便勉為其難委托邝志林代替自己回南洋,到新加坡後,再由邝志林聯合族中頗有威望的幾位老人共同操辦喪儀。
    這番安排,徹底解決了聞亭麗心裏最大的擔憂,她不知有多害怕陸世澄來回奔波導致傷勢加重, 也恐懼他回去的路上遭遇突襲或是戰亂, 這下子她的心情放松下來,愈加跟陸世澄形影不離。
    但她也知道自己最多再偷閑幾日, 就得回公司理事了,而陸世澄這一回來,陸家許多事務又重新上了正軌,每天都有大量的電話打過來請他的示下,每日裏更有無數的拜帖送到陸公館來。
    這天大夫過來複診,确認陸世澄傷口已經痊愈,晚上聞亭麗對陸世澄說:“明天我就回九龍塘了。”
    陸世澄躺在床上,頭枕着雙臂,就那樣看着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今天一整天他都沒提結婚的事,這會兒聽見這話也沒什麽反應,聞亭麗心裏正怙惙着他到底哪裏不對勁,就聽見他說:“我在九龍塘再買幢房子,等我們結婚了以後,我就跟你一起住到那邊去。”
    又來了,她笑着回頭望向燈光下的他,因在養病,這些日子他甚少穿正裝,這會兒他系着一件長睡袍,躺下來的時候,腰間的綁帶松松地垂在一邊,睡袍裏頭穿一件寶藍色的睡衣,領口也是敞開着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他一下就意識到了她的目光,不緊不慢将自己松垮的睡袍重新系好,這一來,他又變得“嚴嚴實實”的了,連裏頭的睡衣領口都被擋住。
    系好後,他重新頭枕雙臂,兩眼直視着她。
    他不給她看。
    幼稚。她作勢要走,他翻身下床将她攔住,低聲在她耳邊說:“除非我們結婚。”
    他竟用他自己的身體來誘惑她答應結婚,她臉一紅,甩開他的手,他卻牙疼似的“啧”了一聲。
    “碰到傷口了?”她吓得忙問。
    “下午教小桃子打網球的時候不小心扯到了,準是撕開了,你幫我看看。”他的表情不似作僞。
    她急忙解開他上衣最上面的兩粒扣子。明明什麽事都沒有,她瞪他一眼,瞪歸瞪,卻沒再幫他把衣扣重新系好,陸世澄的身體散發着一種危險的氣息,像電流,通過她的指尖直達到她心裏。逐漸地,兩個人的神情都開始變得不太對勁,他盯着她的樣子俨然獵人要狩獵,她的眼睛也黏糖似的在他身上瞄來瞄去。
    那是一種令人意亂情迷的氣息,再待下去她非要管不住自己不可。
    她從他的房間裏跑開了。
    可是回房洗了個澡之後,她忽然下定了決心,又過來找他。
    陸世澄也剛洗完澡,開門時還在用白毛巾擦頭發上的水珠,聞亭麗用兩只手抵住他的胸口把他往裏推,順便用腳勾住房門把門一關。前頭她已經親眼确認過了,他的傷口徹底好了。
    陸世澄被她一路推到了床邊,嘴裏說:“這是要做什麽?”
    “別動手動腳的。”他試圖保護自己衣領。
    “你要用強嗎?”
    可當她開始一粒粒解他的睡衣紐扣時,他一下子就吻住了她的唇,當她開始咬他的耳朵時,他索性将她抱起來放到床上。
    她全程緊緊環住他的脖頸,他身上是滾燙滾燙的,她自己也快要在他懷裏化開了。
    他想要她。
    她也想要他。
    今日不知明日事,這一秒死在彼此的懷裏也是好的。
    他們要了對方兩次。
    第一次幾分鐘就結束了,聞亭麗還在那裏失神,陸世澄自己整個人都震驚了。
    第二次做起來卻是沒完沒了……
    她這樣一個生龍活虎的人,後來也有點敗下陣來,床上這個陸世澄,跟平時那個陸世澄完全是兩碼事。
    結束的時候,她累壞了,他卻還是精神奕奕……後來附在她耳邊說:“連腳趾頭都是漂亮的、香的。”
    她沒睜眼,笑着咬了一口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
    兩次他都弄在外面。
    事後,她把頭埋在他胸前休息,他一遍遍摩挲着她的頭發,她差點在他懷裏睡過去,最後還是陸世澄輕輕推搡她,這才想起這樣相當于兩個人公然同居,忙逼着他掩護自己溜回自己房裏。
    進屋後,她并不肯讓陸世澄進自己的房間,卻也不放他走:“你說,我們兩個像不像在——”
    她不好意思說出“偷情”兩個字。
    陸世澄索性偷情”式地在她嘴邊啄一口。
    第二天她路過陸世澄的房間,發現他的床單早已換過了一套新的,就不知是夜裏他自己換的,還是找人來換的,聞亭麗暗猜是前者,陸世澄從來不讓她給別人留下一點話柄。
    大家照常下樓用早餐,陸世澄讓廚房給小桃子做了她喜歡吃的肉包子和水果拼盤送來,周嫂則是豆漿和油條,聞亭麗這邊則是她歷來愛吃的粢飯糕和果汁。
    用餐時,陸世澄還是往常那副沉靜溫和的樣子,話不高聲,目不旁視。
    光這模樣,任誰也看不出他們兩個昨晚發生過什麽。
    聞亭麗在桌下輕輕踢陸世澄的小腿一腳,他也沒擡眼皮。
    稍後,周嫂和小桃子去花園裏玩,陸世澄若無其事跟在後面,走着走着,就把聞亭麗飛快拉到自己嘴邊親一口。
    約好了十點鐘送他們回九龍,可是陸世澄一直在書房裏打電話,後來聞亭麗按耐不住上來去找他,剛好看見陸世澄把電話放下來。
    “出什麽事了?”
    “今早我祖父的葬事已經辦妥了。”陸世澄理所當然地說,“我在問顧律師什麽時候可以過來幫我們辦結婚手續。”
    “什麽?!”
    “什麽?”陸世澄露出比她更詫異的表情,“你不是想抵賴吧,昨晚我們——”
    聞亭麗趕緊捂住他的嘴巴,鬼鬼祟祟把他推到房間裏,順便用後背把書房門關上,其實他嗓門很低,況且這會兒樓上一個人都沒有,但她還是下意識想要這樣做。
    他任由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兩眼含笑看着她。
    “可是你都沒有對我正式求婚呢,光口頭說說算怎麽回事,我瞧你的态度一點也不認真。”
    “你先把眼睛閉上。”陸世澄說。
    聞亭麗依言閉上了眼,他像是朝書桌後面去了,她強忍着好奇心才沒有睜開眼睛偷看,聽見他在那邊鼓搗了一陣,又回到她身邊:“好了。”
    她一睜眼,就被漂亮而輝煌的鑽光懾住了心魂,那是一套三式的首飾盒,最上面是個小盒子,底下是一條由數十顆鑽石串聯而成的項鏈,再下面,則是一頂璀璨奪目的鑽石冠子。
    陸世澄把其他兩樣放到書桌上,先把最小的那個盒子打開。
    這人一高興就送她首飾,但當看清楚那是一枚閃亮的鑽戒時,她還是不受控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如此傳統的舉動,卻深深震撼了她的心,可見這是最合乎人類心理需求的一種婚前儀式,人人都不能免俗。
    陸世澄将那枚鑽戒從盒子裏取出:“我是個守舊的人,對我而言,婚姻是一輩子的事,若你肯答應我,我會恪守自己的承諾,永遠忠實于我的婚姻,永遠以一腔真心愛護你。聞亭麗,這次是正式的求婚,你好好想一下要不要答應我。”
    沒有華麗的表白,只有質樸的真情。
    說完這話,他手舉鑽戒,單膝跪在她面前。聞亭麗早已是淚流滿面,等不及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他面前:“我願意,願意極了,快給我戴上!”
    陸世澄一笑起來,雙眼燦若星辰,天花板仿佛都被他的笑容映亮了幾分,他把戒指套到她的無名指上,動作虔誠得像在做朝拜,緊接着,俯下額頭握着她的指尖親吻一口,又起身在她的腮邊親了一口:“如果你想秘密操辦,那就秘密操辦,如果你想大張旗鼓,我就廣發請帖,讓所有人都來參加我們的婚宴。”
    淚水早已模糊了聞亭麗的視線,她用力環住他的腰身,開心地說:“我們自己的婚禮,幹嗎要讓所有人都知道。”
    話雖如此,她還是歡喜地通知了自己的幾位好朋友,高筱文、黃遠山、曹仁秀、譚貴望、玉佩玲、田靈等人,一個都沒落下。
    又連夜給遠在重慶的鄒校長、趙青蘿、燕珍珍寫信。
    至于陸世澄那邊,他若是想要請人來參加自己的婚禮,怕是半城的人都會來湊熱鬧。
    考慮到大肆操辦會對聞亭麗的事業帶來不利的影響,最後他只通知了最靠得住的幾個人:遠在重慶的鄒校長、邝志林、陸家本地的幾個親信——如力新銀行香港分行的段經理、遠洋船行的杜經理、南洋鴻業集團香港分公司的幾位董事。
    半月後。
    在一衆好朋友的見證下,聞亭麗和陸世澄在陸宅的大客廳秘密舉辦了一個小型的結婚儀式,來賓雖然只有二十多個,現場的氛圍卻熱鬧而溫馨。
    小桃子當花童,聞亭麗在前頭走,小桃子在後頭亦步亦趨幫姐姐托舉婚紗尾,因為腿太短,動作不免有點滑稽,時不時引得衆人發笑。
    周嫂卻好幾次偷偷別過臉去抹眼淚,只有她最清楚她的“大孩子”走到今日這一步有多不容易,想想那段在慈心醫院照顧先生的日子,當真是恍如隔世。
    ***
    天底下的事常常讓人意想不到。
    婚後第三天,陸世澄便陪着聞亭麗搬回了九龍塘,耽擱了這麽些日子,聞亭麗必須回去操辦新片上映的事了。住山上,不方便随時跟黃遠山溝通工作上的事,可惜他們在九龍塘新買的那幢房子還在粉刷,兩個人只好先住在秀峰的員工宿舍裏。
    剛開始,陸世澄做夢都想同聞亭麗早些搬走。
    一方面,聞亭麗這間宿舍實在是太過窄小,房間裏只有三樣家具:床、衣櫃、梳妝臺。
    其實地方再破也沒有關系,真正讓陸世澄介意的是那床太小,小到剛好夠兩個人并排躺着,這意味着夜間睡覺必須老實一點。
    偏偏聞亭麗睡覺不是個老實的,有幾天晚上,陸世澄夢見自己被一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活像孫悟空當年被壓在五指山下,愕然一睜眼,就發現聞亭麗的腿和胳膊全搭在他的胸口上,他輕手輕腳幫她把胳膊和腿拿下去,再重新把她摟在自己懷裏,寶貝似地吻吻她的發頂,這才重新睡去。
    然而,等他早上再醒來,聞亭麗勢必将半邊身子再次挂在了他身上,再要麽就是把他擠到了床邊,稍微動一下就能掉到床下面去,真險。
    有兩次他真掉到床底下去了。
    那“咚”的一響,把聞亭麗從睡夢中驚醒,她迷迷糊糊坐起來,一開始找不到陸世澄,一扭頭,原來陸世澄在床邊瞅着她,她又驚又笑,歉然把他拽回床上,捧着他的臉親個不停:“對不起對不起,要不然,今晚開始我睡外面,要擠也是你擠我。”
    陸世澄壓根不相信她的任何保證:“這樣我或許不會被你擠到床底下去了,但肯定會被你擠得半邊身體貼在牆壁上,我可不想當壁虎。”
    聞亭麗笑得喘不過氣來。
    想換一張大床吧,這房間實在小,買來也放不下。
    當然,這些對陸世澄來說統統不是問題,她願意跟他搶被子也好,把他擠到床底下也好,第二天在辦公室裏想起夜裏的情形,只會讓他露出會心的笑容,事實上,只要同聞亭麗在一起,即便是睡地板也是開心的。
    讓他不适應的是這種集體生活方式。
    他歷來喜歡安靜獨立的生活,但自從搬來這員工宿舍,耳邊老是嘈雜不堪,每天早上五點鐘就能聽見走廊上傳來走動和洗漱的聲音,到了晚上,玉佩玲常常張羅李鎮、顧傑陪自己打麻将,深更半夜還能聽見說笑聲。
    還有丁小娥,自打她随聞亭麗來香港之後,就把秀峰的同事當成了自己的家人,每日裏除了跟聞亭麗和黃遠山努力學認字,還想辦法弄來了一群雞養着,說是要給大家補充營養,天不亮都聽見她在庭前“喔咕咕咕咕”給那群雞喂吃的,那聲音隔着門板就往人耳朵裏鑽。
    陸世澄睡眠比聞亭麗要淺,被吵醒後,就只有望着天花板發呆。
    這樣的環境下,陸世澄難免擔心宿舍隔音不好,每晚同聞亭麗親熱時,都不忘捂住她的嘴巴,防她叫得太大聲。有幾次聞亭麗被他弄得喘不過氣來,顧不上自己滿臉汗津津的,對着他的掌心狠狠咬下去。
    他們試了一下,隔壁間就住着小桃子和周嫂,把門一關,倒也聽不見什麽,但這件事還是讓陸世澄耿耿于懷,他總覺得兩個人都不夠盡興,不像剛結婚那幾晚,再孟浪也沒關系。
    如此種種,導致陸世澄剛搬來的第一個禮拜,滿腦子都是盡快搬走。為此,他有空就到新房裏去親自察看進度,恨不得當天裝完當天搬進來。
    但沒想到的是,住到後來,他竟有些喜歡上這樣的集體生活了。
    每天早上被吵醒後,他便在拂曉的青光裏頭枕雙臂,在床上看着聞亭麗坐在梳妝臺前面梳頭發。
    房間小,所以她離他是那樣近,他把她鏡中的美麗面孔看得一清二楚,她發覺他的注視,會在鏡子裏同他相視而笑。這都是從前夢裏才有的場景,現在真真切切呈現在他眼前了,每到這時候,一種牢固而真實的幸福感填滿了着他的心房。
    他等她換好衣服,便同她一起到前樓的“員工餐廳”用早餐,路上碰見玉佩玲,不免會打趣聞亭麗幾句,又用那含笑的眼神看着他:“老板夫,還住得慣伐?”
    男老板的老婆叫“老板娘”,而陸世澄既是聞老板的丈夫,自然該叫“老板夫”,聞亭麗笑罵玉佩玲幾句,陸世澄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态度。
    早餐是固定的豆漿和油條,再沒有別的花樣。秀峰剛遷來香港不久,所謂萬事開頭難,加之是戰時,一切開銷都得儉省着來。
    饒是物資艱難,每天早上飯廳裏都是嘻嘻哈哈一片,氛圍是團結而活躍的。
    吃完後,聞亭麗急急忙忙要去上工,有時候當衆問陸世澄:“晚上你幾點忙完?”
    “反正我盡量早些。”他一邊穿外套,一邊看着她說,語氣是那樣親昵自然。
    譚貴望一幫人就在旁邊起哄。他們這些一開頭就肯跟随黃聞二人打天下的,無有不樂觀勇敢的,到了這一特殊時間,人性上的閃光點愈發體現得淋漓盡致,每個人工作起來都是那樣賣力,就連平時最沒個樣子的玉佩玲一進片場也像換了個人似的。
    陸世澄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漸漸地,他開始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也越來越喜歡被這幫可愛的鄰居“騷擾”,有時候回來得早,便主動到片場幫忙打雜,毫不介意地撸起袖子搬動器材、打打燈什麽的。
    剛開始,人人都對陸世澄客氣而恭謹,生怕他這樣一個富家子,在這裏吃不慣住不慣。
    後來大家看他有什麽便吃什麽,為人很是真誠随和,也開得起玩笑,晚上喊他過去打牌他從不擺架子,一個個都在陸世澄面前随便起來,一個個發自內心喜歡他,就連食堂負責打飯的廣東師傅看到陸世澄,也是“靓仔”長“靓仔”短。
    蜜月期過後,随着陸家的産業陸續遷至香港,陸世澄變得益發忙碌,同時他還在籌備“愛國商人救國物資委員會”,號召本地商人共同為抗戰捐款捐物。
    有時候陸世澄公事太忙,卻又惦記着早些回家找聞亭麗,就會把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帶回宿舍來忙,聞亭麗從外面回來,就見陸世澄坐在床尾的凳子上專注地看文件,這辦公環境看着頗寒酸,那樣小的凳子也虧他不嫌累。
    她蹑手蹑腳走過去,彎腰對着他的側臉輕輕吹了一口氣,陸世澄的視線繼續在一行行文字上移動,也沒回眸朝她看。
    聞亭麗笑眯眯坐到梳妝臺前翻看劇本。一時間,房間裏只聽見鋼筆書寫和紙張翻動的聲音,兩個人偶爾一擡眸,看見暖黃光線下的那個人,靜谧而美好的感覺便在心裏悄悄蔓延。
    兩個人忙完之後,便在房間裏偷偷煮面條吃。
    早前聞亭麗就買了一個泥爐子回來,把雞蛋、蔥花和面條準備好,她是不會做飯的,最後還得陸世澄來煮。現在他已經知道煮面要放鹽了,手藝倒是越來越不錯。
    他問她:“比昨天晚上的好吃是不是?”
    “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吃的面條了!”
    陸世澄的笑意便從心底泛到臉上來,他們兩個頭挨着頭吃得正香,不曾想香味驚動了兩個人,一個是月照雲,她寫劇本寫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這會兒正挨家挨戶搜羅吃的,另一個是黃遠山,她剛從前頭片場回來,也餓得兩眼冒金星。
    她們像兩頭聞着肉味而來的餓狼,在外頭“咚咚咚”敲門:“吃獨食可恥、可恥啊,可恥至極!”
    聞亭麗和陸世澄面不改色繼續吃,一開始還想裝作自己已經睡着了,後來實在架不住,只好由陸世澄笑着過去開門,月照雲和黃遠山風一般闖進來把面條一搶而光,稍後玉佩玲、李鎮幾個打完牌也過來了,見狀,也湊熱鬧要吃。
    陸世澄索性将櫃子裏的面條全拿出來,一起下鍋煮了,大家擠在一個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裏,肩碰着肩,背抵着背,吃得不亦樂乎。
    這都是陸世澄從前沒體會過的一種開心氛圍,盡管吵,陸世澄卻慢慢不再提搬家的事了,聞亭麗猜到了一點緣由,常常打趣陸世澄。
    有時候陸世澄幫着丁小娥喂雞,回來時身上弄得一身雞毛,聞亭麗笑着用雞毛撣子幫他拍打,問他怎麽搞的,是不是在雞圈裏跟那只最大的公雞打架了,還好沒沾上雞屎。
    更多的時候,陸世澄和聞亭麗輪流在走廊上耐心教小桃子寫英文,這地方殖民文化嚴重,小桃子新換的那家幼兒園,幾乎全用英文交流。
    小桃子為此很焦慮,他們兩個便每晚紮紮實實教小桃子一個鐘頭,小孩子适應能力強,相信過不多久就沒問題了。
    每天晚上一到八九點鐘,那一低沉一稚嫩的嗓音傳到屋裏來,聞亭麗便會滿足地擡頭望去,那一高一低的背影,會讓她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幸福。
    好不容易陸世澄沒那麽忙了,聞亭麗這邊又忙起來,随着《抗争》上映日期的推進,日夜都有許多事情要她親自操辦,那張由她和黃遠山親自設計的海報在新世界影院挂出後,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報上關于“聞亭麗和玉佩玲究竟誰更勝一籌”的讨論也愈演愈烈,到了首映這日,新世界戲院早早就排起了長龍。
    這條長龍裏,一半是兩人的影迷,電影還未上映他們就已經争得面紅耳赤,今日來排隊時,不少人提前做好了一系列準備,手中舉着印有“聞亭麗”或是“玉佩玲”名字的旗幟等等,準備在影院裏搖旗吶喊,以壯聲勢。
    另一半,則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态而來。
    不管怎麽說,上映後,票房出乎意料的好,連映三十場,賺得盆滿缽滿,經此一戰,秀峰影業算是在本埠打響了名氣。接下來,聞亭麗和黃遠山按照原先的計劃,将一半票房收入捐給“抗日救亡委員會”,此舉同樣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與此同時,秀峰的新片場也快要搭建好了,公司既要應對影片的宣傳,又要趕制新片,人員上面不免出現了短缺,急需招納場記、剪輯和攝影師等專業人才,招聘啓事等出去,不少人前來應聘。
    這天早上,黃遠山在片場搞技術指導,聞亭麗和月照雲在辦公室研究下一部戲的劇本,田靈跑來說:“聞老板,李經理喊你同他一起面試。”
    原來今日的應聘者當中有兩個老熟人,一個是黃金電影過去負責搞劇務的白經理,聞亭麗跟他也算是老熟人,另一個則是華美電影的傅經理。
    戰争爆發後,兩人攜眷逃難南下,目前實在找不到事情做,看到秀峰聘請電影專業人才,忙過來應聘。
    對于這兩人的業務能力和工作經驗,李鎮是相當滿意的,但總歸是從兩家死對頭公司出來的,由不得他不謹慎些,所以得把聞亭麗請過去親自把關。
    聞亭麗選擇單獨面試兩人,坐下來之後,只款款說:“我這人向來惜才,但過去這一年,我們秀峰跟貴公司鬧得有多不愉快,你們是知道的,這樣吧,你們随便聊聊舊東家都有哪些不足之處,幫我們汲取教訓,那些不愉快就讓它随風而去,否則我看不出你們前來投誠的誠意。”
    傅經理聽出聞亭麗的弦外之音,馬上滔滔不絕數落起陳茂青的不是來,連同陳茂青過去連同影院一起做假票房的事通通都抖露出來。
    白經理卻是三緘其口,考慮良久,搖搖頭起身:“看來我來錯了地方。”
    田靈在旁看着,料定聞亭麗會錄取那位精明讨喜的傅經理,沒想到聞亭麗卻将一言不發的白經理請了回來,當場聘請他做劇院經理。
    “為什麽?”田玲納悶發問,“那位白經理窮成那樣還這麽傲慢,這種人,一看就不好相與。”
    聞亭麗笑笑:“面上好相與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他再落魄也不肯為了一個職位說前任東家的壞話,說明此人有他的行事原則,把事情交給他來辦,不必擔心哪天背地裏刺你一刀。”
    “我跟聞老板意見一致。”李鎮在旁說,“小田,跟着聞老板能學到不少東西,她看人自有她的一套。”
    剛巧陸世澄到這邊來找聞亭麗,聽見這話,不禁有些悵惘,這番見地,非得親自吃過無數苦頭不能領悟,是困境逼着聞亭麗成熟起來的。
    聞亭麗一出來,就看見陸世澄在走廊裏發怔,一訝之下,笑着迎過去:“今日怎麽這樣早回來。”
    “許管事說新房子差不多裝修好了,要不要一起過去瞧瞧。”
    聞亭麗眼睛一亮,歡天喜地戴上墨鏡和帽子随陸世澄出去,到了新房子,他們兩個手牽着手直奔樓上去看他們倆的主卧。
    一看見那薔薇色的牆紙,聞亭麗便呆住了,陸世澄幾乎還原了她在海格路那幢洋房的裝修風格,這也就罷了,小桃子也有自己的單獨套間,是一間書房和卧室在一起,周嫂則是一間向南的寬敞卧室,落地窗前面留了位置,将來這裏可以放一張搖椅。
    他把她們一家人的需要都考慮好了,再細小的需求也沒落下。一剎那間,聞亭麗幸福得不知道說什麽好,站在屋子中間環視四周,嘴裏喃喃地說:“我太喜歡了,太喜歡了。”
    他牽着她的手下樓:“再去看看後面的花園。”
    一圈轉下來,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激動,這幢房子遠沒有陸公館大,卻是真正意義上屬于他們的小天地,關鍵位置離秀峰公司不遠,今後大家随時可以過來串門,陸世澄甚至在一樓準備了三間客房,哪天高筱文、黃遠山、月照雲過來玩到太晚,也不必擔心沒有地方住。
    搬家這日,已是十二月中旬,天氣益發冷了,許管事一大早就帶人過來收拾和打點,把屋子裏每一個角落都拾掇得閃閃發光。
    小桃子高興壞了,像一截小火車頭一樣,呼嘯着跑上跑下,周嫂卻是老淚縱橫,不斷雙手合十禱祝着什麽。
    聞亭麗和陸世澄待在樓上的主卧,把門一關,聞亭麗笑着跳到了陸世澄的身上,把兩條腿圈住他的腰,兩只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命令他:“快帶我去露臺上看看。”
    他卻直截了當帶着她走到床邊,連同她一起倒下去,那床極闊極軟,兩人這一倒下去,就如倒在金色的麥田裏一樣,有種無邊無際之感。
    他索性張開雙臂,對着天花板滿足地說:“這下不用每晚都擔心會被聞女士踢到床底下去了。”
    聞亭麗壓到他身上就要捏他的嘴,陸世澄卻順勢翻身把她壓在自己身子下面,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巴擠成一個“o”形,低頭啄一口,滿心歡喜。
    聞亭麗也不閑着,擡手扯開他的領帶,慢慢笑得喘不過氣來:“你別碰我那裏,我癢死了,你停一停,我們兩個還沒洗澡呢!”
    陸世澄哪裏肯停,脫着脫着,就把她抱起來往浴室裏走,不一會,就聽盥洗室裏傳來聞亭麗的笑聲,伴随着水花四濺的動靜,忽聽陸世澄忍痛道:“你是小狗嗎?!又亂咬!!”
    搬家後,秀峰的同事們每周末就過來坐一坐,聞亭麗熱情好客,陸世澄紳士随和,朋友們逐漸把這裏當成了社交的中心,每周都會相聚在這裏聊工作、聊時局、聊電影。
    禮拜天下午,是個陰天,聞亭麗喊朋友們過來吃晚飯。
    月照雲一坐下來就問高筱文:“我問你,你為何一面跟聞亭麗續約傲霜粉膏,一面簽下玉佩玲給你的绮年口紅打廣告?”
    “有什麽關系,反正都是你們秀峰的人。”高筱文慧黠地眨眨眼,“再說報紙上天天吵她們兩個誰更厲害,我何不把她們都簽下,讓她們繼續在我的櫥窗裏‘打擂臺’。放心吧,影迷們會蜂擁而至的。”
    曹仁秀在旁笑道:“高小姐越來越精明了,我看你早晚要成為大富商。”
    “富商?這還用說嗎,我高筱文不成功,便成仁!當初來香港雖是負氣之舉,但我硬是堅持下來了,這一年來數不清栽了多少回跟頭,不知不覺就學會看人和看事了。”
    月照雲頗有感觸拍了拍高筱文的肩膀,黃遠山也二話不說抱住高筱文,碰巧聞亭麗端着茶盤進來,見到這一幕,忙把茶放到一邊,百感交集摟住三位好朋友。
    短暫的沉寂後,高筱文振奮起來:“好在風風雨雨打不垮我們,今後我們要繼續同舟共濟!”
    她擡手要跟朋友們擊掌,玉佩玲不幹了,強行擠到黃遠山和聞亭麗中間:“真讨厭,這是把我忘了?”
    曹仁秀拉着小田過去:“還有我們!”
    聞亭麗笑着把杵在一旁的丁小娥也拉過來:“還有小娥!”
    幾人放聲大笑,共同擊掌。笑了一晌,李鎮和譚貴望環顧四周,好奇問:“老板夫呢?”
    “他在樓上接電話,物資籌備委員會有事找他,此外,他那間新藥廠要重建了,這幾天忙得不行。”
    說話間,陸世澄下樓來了,大家打趣道:“老板夫,今晚還是吃面條嗎?”
    “面條沒了,有牛排和紅酒,大家湊合一下吧?”
    大夥哄堂不已。
    晚飯後,聞亭麗和陸世澄走到花園裏看星星,不知怎麽就想起去年除夕夜在寧波少白嶺古道上對着北極星許願的光景,心有靈犀的時候,兩個人的念頭都是一致的,記得那晚她和陸世澄許下了同一個願望:永遠在一起。
    不知不覺快過去一年了,她感觸良多,擡頭望去,可惜今夜哪有什麽星星,天幕是那樣的黑暗,頗有點“黎明前的黑暗”的意味,他們想起戰況,心情同時低落下來,她問他:“你說這場仗會打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們終将勝利,你怕打到香港來?”
    “不怕,多活一天,我就多做一天自己想做的事,拍電影、籌款、支援抗戰前線——像鄧院長和厲姐那樣堅持自己的信念。”
    陸世澄默了默:“鄧院長一定幫過你很多。”
    “沒有她,就沒有我今日,甚至沒有她,我們兩個很可能走不到一起。”
    她附到他耳邊,把那份當初讓他耿耿于懷的合同的秘密告訴了他。
    陸世澄望着前方笑起來,早已無所謂了。
    事到如今,他只會感激聞亭麗在人生的緊要關頭遇到了鄧院長和厲成英那樣的人,在他內心深處,很早就同聞亭麗一樣,把鄧院長視作自己的頭號恩人。他知道聞亭麗目前最擔心的就是鄧院長和劉向之的安危,他也無比擔心,但他還是盡可能寬慰她說:“我始終覺得,鄧院長是不會犧牲的。”
    看她怔然,他指了指她的心口:“看看你就知道了,鄧院長的靈魂會在她幫過的人的身體裏延續下去,我甚至以為,青年時期的鄧院長一定也遇到過另一個影響她一生的鄧院長,在對方的激勵下,老人家才義無反顧走上了後來的這條路,所以不管是在她之前,還是在她之後,總會有一個又一個新的鄧院長出現,而對于鄧院長而言,戰場就是自己的歸屬,她會戰鬥到最後一刻,不會留下任何遺憾的。”
    一代又一代傳下去,精神永不湮滅。這番話極大地撫慰了聞亭麗的心靈,她紅着眼圈看向墨黑的天幕,是啊,再黑暗的夜,星星也不會消失,它們只是被烏雲暫時蒙蔽了,但即便今晚它們不出現,明晚也一定會出現。
    明晚不出現,後晚也會出現。
    只管在這片天空下靜靜等候吧,星星的光輝終會照亮每個人的心房,正如它們曾經亘古不變地照亮每一段歷史長空,驅散黑暗,為趕路的人們照亮腳下的路。
    她的心結,在這一剎那徹底打開了,握緊他的手,那樣緊,宛如兩顆挨着的心那樣緊,陸世澄眉目舒展,親吻她的額頭。他在安慰她的同時,又何嘗沒在安慰自己,記得幼年時期的無數個夜晚,他曾經無數次擡頭找尋屬于他父母的那兩顆星星,找也找不到,一次次哭着睡去。
    現在,他不再找了。命運自有它的安排,他的星星,早已來到了他的身邊。
    “明晚我們去新藥廠轉轉吧。”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還是叫大生藥廠嗎?”
    “還是叫大生藥廠。”
    她笑,身後傳來歡笑聲:“聞老板,你和老板夫真是一時一刻也舍不得分開。”
    “姐姐,陸先生,快來吃朱古力和糖糖。”是小桃子的聲音。
    “還叫陸先生呀,小桃子,那是你姐夫。”
    “姐姐夫,快來吃糖糖。”
    姐姐-夫!大家笑得幾乎要打滾。
    聞亭麗和陸世澄相視一笑,相攜而歸,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這樣一群可愛可敬的夥伴們相伴,他們兩個何必為明天的事發愁。
    ***
    十六年後。
    香港利世界戲劇院。
    今晚這地方沒有戲劇,卻是空前熱鬧,因為今夜這裏将舉行【聞此一生-慶賀聞亭麗女士入行十八年周年紀念晚會。】
    影迷們相當喜歡這個主題名字,一個“聞”字,不僅包括了聞亭麗的姓氏,也高度概括了聞亭麗一生當中取得的成績,自入行以來,她不僅做到了“聞名一時”,更做到了多年來“聞名遐迩”。
    從影十八年,聞亭麗共計拍攝了四十六部電影,為人仗義熱情,在行業內德高望重,最近競選香港電影協會副會長一職時,毫無争議地高票數通過。
    恰逢聞亭麗第一部電影《南國佳人》上映十八周年,于是,便有了這一場由影迷和香港電影協會共同舉辦的紀念晚會,聞亭麗看到晚會名字,打趣着說:“我還沒打算息影呢,要不先叫‘聞此半生’吧。”
    她在後臺見到了一幹多年未見的好朋友,趙青蘿,如今已是知名大律師了,昨日剛抵達香港,計劃與劉亞喬合辦一所律師事務所。
    燕珍珍,當年外交系畢業之後,終于開始正視自己的天賦,從此專心寫作,暢銷書出了一本接一本。
    時代的動蕩、戰火的阻隔,讓她們多年來聚少離多,此番重逢,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三人都覺得對方老了,卻不約而同為對方感到驕傲,老去的痕跡是歲月留給她們的禮物,更是成熟和智慧的勳章,這些年來,三個人一直在各自的行當裏奮鬥,從未辜負當初鄒校長的教誨。
    閑聊間提到鄒校長,抗戰勝利後,陸世澄和聞亭麗想把她老人家接來香港養老,可鄒校長堅持要回上海繼續教書,前年,她老人家在自己家裏溘然長逝,走得很安詳,去世後無數學生前去相送。值得慶幸的是,這幾年聞亭麗和陸世澄曾數次回去探望鄒校長,倒也不算太遺憾。
    “聽說小桃子考上香港大學醫學系了?”
    “是,不過待會她來了,你們別再當面叫她小桃子,人家現在叫況偉航。”
    “是是是,将來就是況醫生了。”想起當年的事,三個人又哭起來,高筱文在旁邊抹眼淚邊說:“當時都叫她們務實三俠,瞧瞧,這麽多年沒見,還是一團孩氣。”
    黃遠山找過來了:“聞亭麗——”
    衆人看見黃遠山,一窩蜂迎上去,黃遠山明明才四十多歲,卻已是兩鬓斑白,好在她的神情舉止,還是那樣年輕灑脫。在電影行業耕耘多年,如今她已是享譽影壇的大導演,去年攜玉佩玲去參加歐洲電影節,如願搬回來一座導演獎和一座最佳女配角獎,業內人士提到黃遠山,都把她視作行業豐碑。
    “黃姐,那天我們去秀峰在上海的遺址轉了轉,當年被日本人一把火燒了,如今說是要重建一座博物館。”
    這番話,讓黃遠山突然就崩潰了,想起那段悠悠歲月,想起多年來秀峰經歷的風風雨雨,在衆人前哭得像個孩子。
    還好都過去了,等到黃遠山恢複情感,燕珍珍問:“月姐呢?今天怎麽沒來。”
    “她在家裏睡大覺,上月拿了一個小說文學獎,天天應酬可把她累壞了,她說她一年之內不會參加任何晚會。”
    幾人都笑起來:“月姐的脾氣一點也沒變。”
    這時候,一個圓臉短發的中年女子笑吟吟過來找聞亭麗:“聞老板,記者招待會開始了。”
    她是丁小娥,秀峰最勤奮的人,經過多年苦學,如今的她,不僅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日語,還順利拿到了本地商學院的學位證,目前是聞亭麗最得力的助手。
    晚會開始前照例有一個小型的記者招待會,朋友們陸續在臺下第一排入座,坐定後,一個個都欣慰地看着臺上的聞亭麗。
    聞亭麗回望着臺下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心頭百感交集。
    記者開始提問:“聞女士,入行多年,有人對你的為人大加贊譽,有人對你的品行嗤之以鼻,例如黃金影業的劉夢麟先生,不只一次公開說你是陰險小人,黃金遷來香港之後,更是死死咬着秀峰不放,對此,聞女士有什麽看法?”
    聞亭麗莞爾:“我對劉先生只有一句話:他對我有知遇之恩,他怎麽說我我都不會計較的。”
    記者們爆發出陣陣笑聲,聞老板還是這樣诙諧,随随便便一句話,就讓劉夢麟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還發作不得。
    “聞女士是1937年來的香港吧?聽說你一來此地就積極重建秀峰,還聯絡本地的大學把滬江的學籍轉到這邊來,一邊念書一邊創業,香港淪陷後,你和黃老板又帶着一幫員工遷去重慶,勝利後再輾轉回來香港——在您的人生履歷中,我看到了一個字:不屈。想問問聞老板,這股不屈的精神是源自于何處?您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是誰?”
    聞亭麗陡然沉默下來,這一瞬間,她的腦海裏閃過一張張熟悉而又親切的面孔。
    滄桑歲月,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跡。一部分人逝去了,一部分留下來了。
    但正如陸世澄那一晚所說——精神力量不會湮滅。
    再擡頭時,她眼中閃現淚花:“我一生當中要感激的人很多。慈心醫院的鄧毅院長、劉向之護士長、地下愛國組織成員厲成英——她們既是抗戰英雄,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解放前,她們曾在我最困頓的日子幫助過我,我一輩子感激她們,但要說對我影響最深的——還數我的母親況秀珍女士。你們都知道的,我的母親是一位舊社會被賣到妓院的可憐女子,費盡千辛萬苦才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自從我記事起,從未見我母親皺過眉頭,也從未見她抱怨過生活,在她身上我學會了一件事:不要為過去的事懊悔和憎恨,也不要為明天的事而擔憂,只管把手裏的事一件一件做好,人生的難關總會趟過去的。”
    她是含淚說着這些話的,臺下一片寂然,這話觸動了很多人的心弦,每個人的生活裏都有各自的難題,但也許生活的答案一直在那裏。而且,大家都知道幾年前,聞亭麗為了紀念她的母親,曾拍過一部名叫《紅粉骷髅》的影片,是半紀錄片性質的,反映舊社會妓女慘狀的電影,上映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少人是哭着從電影院裏走出來的。
    為了緩解這沉重的氣氛,有位八卦周刊的記者笑着轉移話題:“聞老板,有人說聽說你跟陸先生這麽多年從未吵過架,這是真的嗎?”
    聞亭麗低頭一笑,怎會不吵架,她和他當初吵到差點分手呢,她笑着眨眨眼:“這個問題我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該怎樣回答,從頭說起的話,怕是一晚上都說不完了。”
    “總可以透露您跟陸先生是如何相識的吧?”
    聞亭麗尚未答言,黃遠山接過話筒:“這我知道,是在黃金戲院的後臺——拜一顆子彈所賜。說起他們倆的相識相戀,當真是一段傳奇呢。”
    場內頓時發出歡樂的騷動:“既是一段傳奇,黃導演,有沒有考慮過把聞女士和陸先生的這段經歷拍成一部電影呢?”
    “這就要問當事人了。”
    聞亭麗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戲院後門口,有個年輕人踉踉跄跄狂奔着跑過來,然而還是晚了一步,一過來就被人攔在。
    他忙将自己的記者證給門衛看:“我是南商報的記者李龍,有邀請證的。”
    “去去去,都開場一個多鐘頭了,真正的記者早都來了,你這一看就是來渾水摸魚的,快走。”
    李龍急得不行:“可我真的是——”
    幾個門衛不容分說把他推開,他懷裏的采訪資料頓時撒了一地。
    他又氣又恨,忙蹲下去收撿,這一蹲,便不受控制地“嘶”了一聲,看樣子是什麽地方受了傷。
    有人剛好走過來,見狀,俯下身幫着這年輕人一起撿。
    李龍狼狽地說聲謝謝,看來這世上還是好心人多。不經意一瞥,注意到這人的手指很漂亮,袖口異常整潔,袖扣也很別致。
    那是一種沉默的名貴。
    擡頭的一瞬間,李龍的表情凝固了,身為男性,他向來不願意用“英俊不凡”來評價別的男人,但面前這個人,卻讓他一時間想不到別的形容詞。
    等等,怎麽越看越眼熟,腦中白光一閃,面前這人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陸世澄——南洋鴻業陸家的當家人,抗戰時期曾經為前線捐贈過大量物資和錢款,産業遍布南洋、香港、美國等地。
    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便是大生藥廠,這家藥企可謂是馳名中外,研制出來的藥物效果好,價格低廉,廣受民衆歡迎。
    他本以為,這樣一位鐵骨铮铮的愛國實業家,必定是相貌威嚴,乃至目若金剛,直至他偶然在報社的專稿裏看到了一張照片,才知道陸世澄是那樣清雅有風度的一個人,而此時此刻,在親眼見到陸世澄本人的一剎那,更讓他驚詫到不知該怎樣開口打招呼。
    末了倒是陸世澄把撿起來的資料遞給記者。
    “陸、陸先生,請留步。”李龍一瘸一拐追上去,陸世澄一定是來參加聞女士的影迷慶祝會.的,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夫妻伉俪情深,“能不能請陸先生帶我進會場,我不是有意要遲到的,摩托車路上出了事故,我——今天真是倒黴透了,陸先生您幫幫忙,沒有稿子回去交差,我會丢飯碗的。”
    說這話時,李龍心裏是忐忑的,都知道陸世澄外表随和,其實內心極有主見,在此人的治理下,陸家這些年扛過了各類風風雨雨,陸家族人對其無有不敬服的,不管自己有多少借口,遲到了就是遲到了,他怕以陸世澄一貫的作風,會拒絕幫他的忙。
    陸世澄卻注意到記者的膝蓋還在流血,這一幕,不由得讓他想起當年聞亭麗為了送報紙在雨中摔跤的情形,多麽可憐,多麽狼狽,那時的聞亭麗,應該跟這記者差不多年紀,都是吃過苦頭的,何必不給人機會呢,陸世澄便笑笑:“采訪環節已經結束了,要不你在外面等一等,待會等聞女士出來,她也許會單獨給你幾分鐘的采訪時間。”
    李龍喜出望外,不停地對陸世澄說:“謝謝,謝謝。”
    聞亭麗女士歷來最同情他們這些出身差的年輕人,平時在記者面前,她也從不擺大明星的架子,她有一句名言:“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從平安裏走出來的一個孤女……一個人連來時的路都忘記,又怎能走好将來的路。”
    報社同行中,即便有人不喜歡看聞亭麗的電影,也無有不欽服這位大明星的行事風格的,他知道她準會答應給他幾分鐘的,他擦擦頭上的汗,退到一邊,不一會,陸世澄讓人弄來一個小凳子讓李龍在外頭坐着等。
    大約一個多鐘頭後,聞亭麗和陸世澄一起從小門出來了,李龍一望之下,心裏的震蕩幾乎不能用言語來描述,一幕幕他看過的電影中的畫面,突然就跟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女人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他恍惚覺得自己身在夢境裏,可她的笑容卻是如此真實。
    采訪結束後,聞亭麗和陸世澄手牽着手翩然而去,李龍卻還在原地發懵。
    他聽見陸世澄低聲對聞亭麗說:“去哪宵夜?”
    “去油麻地,聽說那邊新開了一家旺記魚蛋,比陳記的還要好吃。”
    他們越走越遠,宛如一對神仙眷侶。李龍一度想追上去對他們說聲謝謝,然而他既挪不動腳,也開不了口,他舍不得再打攪他們,“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陸世澄和聞亭麗出來上了車,聞亭麗想起招待會上的事,怡然一笑:“今晚一個記者問我跟你是如何相識的,我腦子裏沒有別的,全是第一次在陸公館看到你喂鴿子的情形,當時我就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男子。”
    剎那間,陸世澄露出惘然的神色,都多少年過去了,時間竟過得這樣快,他轉過頭來,好奇研究她臉上的表情:“所以你對我是一見鐘情吧。”
    “瞎講。”聞亭麗把身體坐正,“我看你對我才是,我不信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對我一點好感都沒有。”
    陸世澄笑着搖搖頭,那時候的他,還是一個對人性充滿失望的小啞巴。
    對于所有主動接近他的人,他都抱有防備心理。
    尤其是她。
    “為什麽?”
    “我懷疑你是他們專門按照我的心意打造出來的小間諜,世上怎麽會有你這麽可愛的小姑娘,我怕被你騙了心,只好想辦法躲着你。”
    聞亭麗吃吃地笑,:“這樣說起來,你對我才是真正的一見鐘情呢,怪不得我那麽容易就把你拐去吃飯,你哪是在躲我,分明是半推半就等着我。”
    她湊過去在他的側臉上大親一口,陸世澄看着她的眼睛:“紀念會的事暫時告一段落了,總可以好好出去休假了吧?要不這次就去埃及,你不是老早要去看金字塔嗎,我明天就讓人訂機票,這趟出去,就只有我們兩個,好好過過我們的二人世界。”
    “好诶——”聞亭麗開心地把對着夜風張開雙臂,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肯流露出這樣的孩子氣。
    陸世澄凝視她一晌,笑着驅車向前而去。
    又是一個如夢的良夜,漫天都是繁星,馬路上的汽車、行走中的紅男綠女、耀眼的霓虹燈,一切的哀愁和痛苦仿佛都遠去了。
    他們曾經在炮彈中一起逃亡,也曾經在月光下的廢墟中默然相擁,好幾座城市都留下了他們共同的回憶,歲月教會他們如何愛人,值得慶幸的是,他和她的心始終未曾分開過,在愛中、陪伴中、在天長地久中,用他們的生命和熱情,共度一個又一個春花秋月。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