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白色的鞋面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踩在殷红泥泞的地上,再抬脚时带起几滴血水。
他走到一个死去的孩子旁边,蹲下身,把他小心翼翼地抱进怀中,孩子毫无生气的脑袋从三月暮臂肘边耷拉下去,他动作轻柔地扶好。
他从乾坤袖中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仔细地为他擦净了脸。
对不起啊,他歉疚地想,你们被我所杀,枉死在这里,却只能由我这个恶人来安葬了。
池上暝要拿着自己的本体来帮忙挖土,却被三月暮制止了。
“我自己来。”他说。
池上暝让到一边,没有坚持。
三月暮独自一个人,不用灵力,不用工具,就用一双手,一下一下地挖出一个又一个土坑。
他挖了很久。
土坑里,沉睡着小小的孩子,年轻的男女,和垂暮的老人。
他一身或浅或深的红,和沁着血的土。
血海无边,他跪在地上,亲手埋葬了被他杀死的人们。
他给他们立了碑,但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所以碑上只有四个字。
晚安
好梦
他想写道歉的话,却觉得斯人已逝,他不该饶人清净,平白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
他想写祝福的话,又觉得自己明明不配。
所以在心中删删减减,改了又变,最后也只剩下这四个字。
对不起,他在心中默念,下辈子,请一定要幸福。
滔天灵力自三月暮身边奔涌而出,奔向天边,飞快地结成流光溢彩的屏障,将整个长乐镇笼在其中。
从今往后,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有任何邪祟能够进入这里。
他会一直为他们守着。
灵力耗尽了,三月暮向池上暝伸了下手,然后向前倾倒过去。
池上暝稳稳地接住了他。
池上暝托着三月暮的手,那双用来执剑平乱的手不再是干净的模样,指甲缝中布满了红色的泥土,指腹也磨破了,肉翻了出来,沾着的血不知是土里的,还是他自己的。
池上暝避开他细碎的伤口,用白布小心地擦拭着。
擦拭完一只手,他轻轻放下,又拉起他另一只手。
三月暮靠在池上暝肩头,看着他的动作,疲惫地说:“不用擦了,反正也擦不干净——”
池上暝欠身吻在了他血肉模糊的手指上。
三月暮的话哽在了喉咙
里。
风过荒芜,暮色四合。
他认为自己应该缩回手的,但他贪恋了,他不想避开指尖那人的触碰,于是他微微启唇,也只是说:“很脏。”
池上暝移开唇,抬起头,墨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不脏。”
他的主人从来都是最好的,就算杀了人,沾了血,也是最好的。
三月暮的手从池上暝掌心拿起,伤痕累累的食指和拇指捏住了池上暝的下颚,他探身吻了上去。
铁锈味混杂在唇舌间,又被池上暝的味道盖过去。
他焦躁不安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其实,就算全世界都将对他深恶痛绝又如何?总归有一个人是会一直陪着他的。
三月暮用干净的手背蹭了下池上暝的下颚,蹭去自己手指沾上去的血,“走吧。”
他不愿想是非对错了,他很累了,也不想动了,他在池上暝肩上蹭了蹭,说:“载我回去吧。”
今日之事,肯定会给坤卯派带去影响,但是,他也没办法。
总不能因为顾忌这些影响,就真的弃人命于不顾。
他站在剑上,又一次向若山而去,只是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风急天高,也不是太平人间,只有空无一人的死城。
“等以后有机会,在这种点花吧。”三月暮说。
这个小镇,以后不可能再住人了,留着死去的人在这里,未免太寂寞了。
“好,”池上暝说,“主人想种什么花?菊花还是百合?”
他看凡人祭奠逝者,用得最多的就是这两种。
三月暮:“种风铃花吧。”
风铃花开,是远方的祝福,是放不下的惦念。
这样,也算有家人长伴左右了。
坤卯派中,君玟和墨凡还在等着他们,三月暮一落地,两人就迎了上来。
三月暮刚松下的神经又绷紧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墨凡急急赶来,却罕见地有话未直说,瞧他的神色也半点不像没事的样子。
君玟开口道:“我们收到一张药方。”
三月暮接过来,大致扫了一遍,“治疗瘟疫的?”
“刚刚给那些医师看过了,他们说是。”墨凡道。
三月暮:“这字迹,是程鸢的?”
墨凡:“……嗯。”
三月暮摇头:“程鸢不通药理,不是她。”
墨凡:“这药方是被人用咱们几人的传音符送进来的。”
墨凡的话音落下去,一时谁也没说话。
会模仿程鸢笔迹,还有传音符的人会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按照药方,让那些医师去配药吧。”三月暮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自从应淮把君玟和墨凡骗走之后,他们一直对应淮的一切忌讳莫深,都不提,也都心知肚明,但终究还是被这一单药方戳破了。
墨凡:“他……没有叛出吗?”
那个潇洒离去的背影浮现在三月暮眼前。
【师兄是想欺骗自己,不敢相信是我做的吗?别白费力气了,就是我做的。】
【今日我就先走了,往后,我就不再是坤卯派的人了,师兄,前路漫漫,望自珍重。】
三月暮:“……”
墨凡看着三月暮的反应,蹙起了眉。
君玟:“掌门师兄?”
“尚未,”三月暮说,“其他事真假不知,但这药方是可信的。”
坤卯派地界外,应淮步履轻快,心情看起来极好。
轩辕十四在他去坤卯派前就从他意识中撤出去了,他寻了处平坦的草地,十分舒适地躺下去。
这几日趁着轩辕十四不监视自己的时候研究解药,又想方设法给人骗走,偷偷送回去药方,可真是累死他了。
药方上他没有费心思隐藏身份,在几位师兄面前,他也不觉得自己瞒得住,弄巧成拙再让他们觉得自己居心叵测就不好了,换成程鸢的字迹也只是怕三月暮没法接受他的帮助,多了层模糊的遮掩,三月暮也就能顺理成章地用这药方了。
应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掏出件旧衣服盖在身上,入睡前,他的视线扫划过深蓝色的夜空。
这里的天幕,到底没有若山的好看啊。!
?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