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宗妇 > 第 38 章 暗夜
    这一意外来的突兀,巷口窄仄,护卫前后抄着引路断后,隔阻车队与行人的距离。拐过转角不过一须臾功夫,侧对面几辆官车驶来,宋家车队整体朝里侧让了一步。

    若是寻常马车,甚至通不过宋家车同墙角形成的缝隙。偏这辆车小巧,暗夜之下挂着不起眼的灰棚子。甚至没人注意到,它是突然挤撞过来,还是原本就一直停在那里。

    宋洹之听见惊声叫嚷和车子摩擦剐过的声音。

    回眸看过去,祝琰乘坐的车厢正朝他的方向甩过来。

    “二爷小心!”

    玉书和护卫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宋洹之撑了下马背,一耸身飞跨上前,同时伸掌,用血肉之躯去挡猛转过来的车厢。

    要知道,那车里不止是祝琰,还有专在里头服侍她的雪歌,及特地来陪她说话的书意。

    祝瑜听见声响探出头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车子顺着被剐撞的力道,斜斜朝街外侧疾转,车夫几乎按不住引车的马,瞧它扬起前蹄几乎将车夫也甩落。

    街上行人为这突发的意外所惊,尖叫车逃离左近,又在不远处停下来瞧热闹。

    车厢推抵着宋洹之,将他狠狠撞挤在对面的墙上,车棚崩断,细碎的木块碾落在地。

    车体剧烈摇晃,数息后随着受惊的马被控制住,车子停了下来。

    人群中静了一息。

    祝瑜伸手掀帘,就要跳出车去。

    乔翊安按住了她的手,朝她摇摇头。

    数名护卫紧紧围拢车厢,呈包围之势。祝瑜凝着他的眼睛,懂了他的意思。

    ——突发状况,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不要冒险。

    她抿抿唇,犹豫着收回手掌。乔翊安瞥了眼被惊醒过来,揉着眼睛的孩子,直身掀帘,跨出车去。

    “二爷,二爷!”

    护卫们一拥上前,查看被车子遮住的宋洹之。

    几段木块摇晃着砸在地面。

    车帘被掀起,露出书意满是血的脸,迷茫又惊慌地找寻着熟悉的影子,“二哥,三姐……”

    歪斜的车厢被扶正,墙与车的缝隙中,宋洹之缓缓抬起头。

    殷红血水顺着袖管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他张口想说什么,喉腔一阵泛腥,猛地噗出一口血来。

    侍婢们七手八脚地拢上去,书晴和谢蘅等人也顾不上什么体面规矩,迫不及待地跳车拥上来。

    书意额角被砸伤,半边脸都是红的,瞧来触目惊心。但她意识还清醒,是车内第一个跳出来的。

    帘子掀上去,车中燃着的灯烛灭了,昏暗中偎着两个人影。

    “奶奶…您、您怎么样啊……”

    雪歌的声音紧绷发颤,几乎是嘶喊着,顾不上身上剧痛,哆哆嗦嗦爬起来捧着祝琰的脸。

    意外发生的时候她正在斟茶给二人饮,车子一晃她下意识就想护着二奶奶,可车子甩动的力道太大,她根本控制不住,她腿一软就摔到了二奶奶的膝上,随后那张沉香木做成的茶桌,

    就朝她们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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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翊安挤开人群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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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洹之站在车边,面如苍雪,染血的手掌拨开挤在车边的一个人,探身踏进去,一把搡开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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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琰歪靠在车壁上,眼皮掀了掀,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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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木的矮几断了一只腿,歪斜地扣在一边,茶水淋在裙子上,触手摸到一片湿热。

    “洹之……”她张开嘴,艰难地说。

    宋洹之搂住她的肩,垂眼望向裙角。

    她柔软的手掌扣住他的手腕,很用力的摇晃了一下,“洹之……我们的孩子……”

    宋洹之唇线紧压,用力将她覆进怀里。

    她挣了几下,肩膀颤抖个不住,宋洹之一手扣在她脑后,一手紧箍她单薄的背脊。几息过后,她在他怀中颓然停了下来。

    额头抵在他肩上,眼泪无声地滚落。

    她张开唇,牙关合拢,狠狠咬住他的肩。

    宋洹之不动不言,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痛。

    车外,乔翊安看向街道对侧,那辆歪靠在墙上的马车。他打个手势,从人便靠近过去。

    片刻回了来,向他禀道:“是个老车夫,车撞一块儿的时候就被甩下地,给马蹄和车轮踩轧,只剩一口气,活不成了。”

    **

    赐封世子位的旨意下来,是在两日后的上午。

    宋洹之承侯世子位,复职内宫,任殿前司副指挥使。正妻祝氏,封三品淑人诰命。

    来旨颇有抚慰之意。

    由嘉武侯夫妇带领阖府家眷,包括宋洹之在内,在四合堂外香案前受了旨。

    赏赐如流水般抬进屋中,祝夫人望着成堆晃眼的珠玉,也半点高兴不起来。

    她侧坐在帐外抹着泪,不时别过头来,埋怨道:“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大肚子出什么门?护卫都死了吗?”

    祝瑜坐在另一侧,瞭她一眼,强忍住没有顶撞。

    祝瑶站在她身边,用手抚着母亲背脊为她顺气,低声劝道:“娘,这时候别说这些话了,二姐姐比谁都难受。”

    祝夫人如何不心痛次女,但更惋惜那个孩子。好不容易攀上这门亲,眼看女婿承了嗣,本该多欢喜的时候,偏偏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幼女婚事一波三折,到了嘴边的金鸭子飞了去。原还指望祝琰母凭子贵抬一抬母家,这下连最后丁点指望也没了。

    一般在外头,只要祝夫人开口,祝瑜就尽量不说话。免得争执起来,给母亲气个倒仰,反叫外人看笑话。

    这会儿强忍着心内不快,祝瑜朝祝瑶打个眼色,“扶母亲去外头喝杯茶。”

    梦月反应极快,“夫人这边请,刚沏了一壶天山碧,您坐着稍歇会儿,想必上院那边很快就要派人来请了。”

    祝夫人身子瘫软,全靠祝瑶搀扶,才缓挪到外头。

    帐子里祝琰一言不发,靠坐在枕上,视线落在某一个虚点上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你别听母亲说那些气话,这事儿不怪你,再怎么小心,也躲不去这些天灾人祸

    。就算在家里躺着不动,也有房梁塌下来的时候,不是你自己小心就能免得。你千万别想左了,一味的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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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瑜替她掖了掖被角,道:“你眼下只管养好身子,你跟洹之都年轻,孩子迟早会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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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何尝不知这些安慰苍白无力,可除了这些无用的宽抚,又能对她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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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窗下传来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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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歌在门前探了眼,回身道:“二爷来了。”

    此时才过晌午,日头正高悬青穹,祝瑶探窗望去,见宋洹之着玄色官袍,未戴冠,用玄色丝带束着发,自外走入进来。

    侍婢和小丫头向他行礼,他目不斜视越众登阶,片刻,就到了外间。

    见屋中有人,他脚步迟疑了一瞬。隔着错落的珠帘,朝祝夫人揖身,“不知岳母在此,洹之失礼。”

    祝瑶心想,这是推了公事特地赶回来陪二姐姐的吧?

    瞧他面容比前几月新婚时清瘦了许多,越发衬得身量匀长,如松如竹。

    祝夫人忙擦了把眼睛,站起身,“是洹之啊。”

    嗓子里带了哭腔,越发悲从中来,捂着嘴道:“怪我没有教导好琰儿,是我们祝家对不起你。”

    宋洹之垂首道:“不怪阿琰,是我没能护好他们母子。”

    当着姨妹面前,宋洹之不想说太多,他移目看向里头,帐子拢着,什么也瞧不见。

    他顿了顿道:“我来瞧瞧阿琰。”

    委婉下了逐客令,祝夫人何敢怪罪,慌忙命人将祝瑜也唤出来。

    “你既回了来,陪她好生说说话吧。”

    祝瑜瞥了眼宋洹之,想到那晚他拼了命的阻住车子倒翻,也受了颇重的伤,想过问一句,瞧他敛眉垂眼,没一丝想要寒暄的意思。

    祝瑜碰了碰嘴唇,到底没有吭声。

    屋子里静下去,宋洹之边解外袍边朝里走。

    只着素纱中衣,在盆架前净了手,他靠近帐幕,沉默了片刻,才抬腕掀帷靠近。

    祝琰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

    宋洹之抿了抿她鬓边的碎发,指尖沿着眼尾轻扫,抹掉一滴水痕。

    祝琰舌尖抵在牙根上,别过脸不吭声。也不肯睁眼看他。

    宋洹之想到那晚,她紧紧咬住自己的肩膀,那样用力,那样的恨。此刻那枚咬过的伤,清晰地留在肩骨之上。

    祝琰本就平坦的肚子,瞧不出十分明显的变化。

    可一个活生生的骨肉,从那处被生剜而下,化成粘稠的血水,离开了她。

    他们没有让她瞧,那一团血肉模糊是什么模样。

    可她有感知的。

    就在出事那天清早,她清晰的感受到,它在腹中轻轻动了一下。

    在她人生中最孤寂的几个月里,只有这个孩子,时刻陪伴着她。

    现在,连它也离开了。

    只剩下她形单影只的面对,苍茫孤冷的余生。

    宋洹之捧过她的脸,温热的掌心里触到冰凉的眼泪。

    他垂下头来,额头抵着

    她的额头,一声声低语如梦呓。

    “阿琰,对不起,对不起……”

    怪他吗?

    如若理智还在,如何不知他也同样心痛不已,当日为了不令她受重创,他用自己的身体抵在车旁。

    是的,每一次她都清楚明白,他尽力了。

    就是这种无处发泄无处伸冤的无力感,叫人难受得发狂。

    谁都没有错。

    谁都不容易。

    谁都能体谅对方。

    可为什么,还是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傍晚的时候,一向甚少出门的老夫人走进蓼香汀内堂。

    她伸出枯瘦苍老的手,按住祝琰欲起身的肩膀。

    “孩子,你躺着吧。小产伤身,要好生休养。”

    下垂的眼角笼着眼底一星柔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失去过一个孩子。五六个月,小手小脚都齐全了。那天下大雨,我一个人在家,晚上雷声震耳朵,我听着害怕。”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含笑道,“是不是想不到,我也会害怕?虽然一进门就掌着家,可那时候也才不到二十岁,表面上瞧着坚强有主意,背着人不知哭了多少场。”

    “叫下人进来点灯,怎么喊都没人应。我自个儿爬下床去摸火引子,就在脚踏上踩着鞋一滑,仰面跌了跤。”

    “别提多疼了,眼睁睁瞧着肚子里的东西往下沉,那是怀的第三胎,头两个一个男娃儿夭折一个女娃儿多病,我瘫在那块冰凉的地上,咒老天,咒你祖父,咒所有的人,也咒我自己。多不公平啊,孩子做了什么大孽,要受这样的罪啊……”

    祝琰想到那场景,当初的老夫人,比自己还凄凉的吧……

    “我也想过,这日子罢了吧。”她沉沉叹了一声,“我不吃不喝躺着,就想着,不如跟孩子一道去了算了。”

    “这时候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没生下来的孩子,是为母体受的灾。是那孩子为了让亲娘活着,才用自己的命把困厄挡了。”

    她抬手抚了抚祝琰的脸颊,柔声说:“孩子在天上看着,盼着他最怜惜的娘亲好好过呢。”

    祝琰眸子闪了闪,泪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昨日旨意下来,洹之继世子。你可知道,这代表什么?”

    祝琰睁开湿润的眼睛,茫然摇了摇头。

    “代表的不是荣华富贵,风光排场。”

    “代表的是,宋家一族兴旺的担子,上下几百口人的将来,一并落在了洹之身上,也落在了你身上。”

    “孩子,你是嘉武侯府的宗妇,将来要面对的路兴许比眼前还坎坷。要吃得苦,比现在还要多。”

    “祖母问你一句,到这时候,你要逃避吗?”

    “你是预备与洹之并肩一同走,还是抛了他,去沉缅那些挽不回的悲哀?”

    宋洹之立在帘外,伸出的手掌停在半空,缓缓收了回来。

    他听见祝琰崩溃的哭声。

    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投进祖母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祖母,我好疼啊……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一处不痛。”

    “祖母,我怕我熬不住。”

    “它会动了,它在我肚子里,已经会动了。”

    “我从来没想做什么宗妇,要什么排场。”

    “我只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一疼我啊祖母。”

    “它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只有我陪着它,它陪着我,一晚又一晚,数着日子过……”

    “连它也走了,祖母,连它也走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