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孟鸢,你还记得七月二十五号是什么日子吗?”

    凌晨两点,漆黑岑寂的卧室突兀地响起这么一声。

    感冒加重,商厘的声音带上了浓浓鼻音,显得有些粗粝沙哑。

    孟鸢正准备脱鞋上床,闻言,身子定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躺下,几乎没经思考随口问道:“什么日子?”

    “咳咳——没事,这个不记得了没关系。”一阵剧烈咳嗽后,商厘轻吐口气,握紧拳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镇定,吐出的话却还是暴露了她的阴郁不平,“反正你现在贵人多忘事,能记住什么?”

    “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孟鸢嗓音蓦的一沉,含着刻意压制的烦躁,“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吗?非得绕个圈子?”

    平泛的气氛一下变得尖锐。

    商厘立马反唇相讥:“到底是我说话绕圈子,还是你根本没耐心听我说话?”

    “非得现在说?”孟鸢蹭地坐起身,按亮手机屏幕横在她眼前,“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是神仙吗?忙了一天还要花精力猜测你的心思。”

    刺目的光闪到了商厘双眸,她反射性闭眼,黑暗中,孟鸢的话一字一句、更加清晰地钻进耳里。

    “忙了一天?猜测我的心思?”商厘重复着她的话,气极反笑,“到底是谁在猜测谁?你有想过跟我好好说话吗?孟鸢,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呼——你究竟想说什么?”孟鸢长叹一口气,满是倦色,“我累了,不想跟你吵。”

    “……”商厘一时失语,嘴角嗤笑的弧度在夜里不断拉长,最后轻轻颤抖起来,趁着腔调还算正常,她克制着缓缓道,“中午,是你说的,晚上回来遛金金,对吧?”

    孟鸢没作声。

    商厘眼里噙着泪,一字一顿问:“那么,我请问,你人呢?”

    沉默持续蔓延,许久,空气中传来孟鸢一声淡淡的,“忙忘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如一根细针,堪堪从商厘心尖擦过,伤口不大,是一种尖锐而熟悉的痛感。

    孟鸢隐匿在黑暗中,商厘睁大眼去看,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如缥缈的烟雾,日出即散。

    啪——

    吸顶灯的开关倏地被打开,整个卧室瞬间亮如白昼。

    商厘坐起身,目光直直投向孟鸢,温和的光照在她脸上,五官一览无余,可商厘看着看着,竟觉无比陌生刺眼。

    眼前这人,真的是她爱了

    十年的人吗?真的是过去那个说带她回家、永不离弃的人吗?

    她宁愿相信她是被人夺舍了。

    可偏偏,她那么清晰地看见,她是怎么一点点一点点冷却下来的。

    “你又想干什么?”

    孟鸢拖长了语调,一个“又”字,道尽了她的不耐闷倦。

    “孟鸢,到底是因为你忙,还是因为你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语速不自觉加快,商厘胸口不规则地微微起伏着,“或者说,你心里压根就没我这个人,所以跟我有关的事你……”

    “我都说了,我忙忘了,这点小事你用得着……”

    “小事?这是小事的话,那在你眼里什么算大事?”苦苦压抑着的怒火一下被点燃,直冲脑门,商厘的理智在顷刻间化为灰烬,“比如,跟你朋友吃饭聚会,也就是你口中的忙,这是大事?”

    孟鸢愣了一秒,旋即又恢复原先那副波澜不惊的情态,古井一般的黑眸黯淡着,点点不快倦懒漂浮其上。

    “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为什么不回?哦对,你在忙,你没看到你没听到,我理解。”

    “……”

    “那我都让蔻嘉转告你了,你就不能回我一下吗?如果……”

    “……”

    商厘忽然质问不下去了,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孟鸢不是忘了,不是没想起,她只是,从未上心罢了。

    哪怕现在,面对她几近窒息、声嘶力竭地诘问,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事情都过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孟鸢抬手,放在额间,遮住了下方的一双眼。

    单方面阻断了两人交流的视线。

    “过去了吗?在你那里过去了,可在我这里……过不去。”商厘一顿,喉间充斥着难言的哽塞,那种浑身湿透阴冷的感觉一阵阵从骨子里渗出来,“如果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呢?”

    “那你想怎样?”孟鸢启唇,流畅的下颌线绷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锋利冷漠。

    竟比晚间的暴雨砸在身上,还要凛冽刺骨万分。

    一股无力感兀地爬上四肢,商厘一下哑火,呆呆望着她,“我没想怎样。”

    “既然这样,那睡觉吧,我明早还要赶通告。”

    “孟鸢,你告诉我,你真的还……想跟我在一起……”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孟鸢的声音压着上面,商厘的音量逐渐式微,在尾声处消失,未能构成一

    个完整的问句。

    话落,孟鸢便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侧躺而卧。

    商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空调出风口直直对着她,吹得她遍体生寒,也将她翻滚汹涌的情绪吹成了一片荒芜的平地。

    商厘轻声将灯关了,黑漆漆的夜再度光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伸手不见五指,再用力,都是徒劳。

    就像一滴墨水沉入黑色的旋涡中,听不到回音,看不清去处,探头去看,只能望见自己的扭曲面容,可怜可怖。

    声声绵长均匀的呼吸传来,悄然无声地融入本该沉寂温和的夜。

    然而,商厘却因这过快的恬静又起了波澜。

    同一个空间,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岁月静好,轻声酣睡,一半无声凝噎,汹涌澎湃。

    商厘靠坐在床上,双手抱膝,紧紧咬着唇,任由决堤的水倾泻而出。

    剧烈疼痛的大脑隐隐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她飘向另一个时空。

    “姐姐,你起来,没把事情说清楚前,你不许睡。”

    同样的夜,两人位置却颠换了。

    她裹着被子,脸陷入柔软的枕头里,孟鸢坐在旁边,不停拽她胳膊,阻止她入睡,只为寻求一个她情绪低落的真相。

    她闷声开口,故作无常:“我没事。”

    “你说没事就是有事,我还不知道吗!”

    她努努嘴,再度否认也无法打消孟鸢的顾虑,孟鸢便固执地,一遍遍,企图撬开她的嘴。

    心里的失落忽然间就荡然无存了,她认真道:“我没事了,真的,睡觉吧,明天你还得……”

    “不行!你要不告诉我的话,我就一直问,明天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不管!”孟鸢下巴微抬,小脸绷得老紧,倔强顽固。

    “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微小的理由让她耻于开口,孟鸢却是一脸郑重,这更让她充满了歉意。

    “我就知道,果然有事。”孟鸢浓眉紧皱,明亮的双眼定定看着她,瞬息间,雾气弥漫,再开口,已带了哭腔,“姐姐,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吵隔夜架的吗?”

    见状,她心脏一揪,愧疚更甚,“小鸢,你别哭,我们没吵架呀。”

    “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但是,这真的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再小的事也不行。”孟鸢立刻反驳,“你知不知道,

    很多情侣最后分开就是因为这些小事没有解决

    一件件累积起来……况且

    我都感觉到你不开心了

    怎么可能熟视无睹

    让你带着情绪睡觉呢?你以后不许这样了

    听到没有?”

    她仔细聆听着

    像个犯错被老师训导的小孩一般

    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嗯

    我知道了。”

    “姐姐

    我真的很想和你一直一直走下去

    所以

    我不想我们之间存在误会或不满。”

    她望着孟鸢的双眼

    在上面看到了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心跳不止

    爱永远回响。

    “小鸢

    我也只想……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情不自禁附和

    再次面对孟鸢的询问时

    尽管难为情

    还是低低诉说了起来

    只为安她心。

    “嗯嗯……然后呢……”

    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如一支舒缓绵甜的安眠曲。

    “那时候呀

    我想起来了

    对不起姐姐

    ?)

    当时我真没注意到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在寒冷的冬夜里

    她窝在孟鸢怀里

    灵魂变得充盈缱绻。

    在沉入一个甜蜜的美梦前

    她想

    她应该再坦诚一点

    再将心房敞开一点。

    因为这人是孟鸢

    是她的爱人呀。

    哪怕从前的她对永恒嗤之以鼻

    蔑视不渝誓言。

    可现在

    她遇见的人是孟鸢。

    她愿意相信她

    愿意相信山无棱天地合的古老誓约会在她们身上延续。

    她想跟着孟鸢

    一直一直走下去。

    可是

    孟鸢

    你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

    一直遵循照做。

    那你呢?

    你还记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