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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李仁玉缓了过来,半躺在床上,只喝了点清粥。

    房内只有他与华叔两人。

    华叔在床尾站着:“已经安排妥当了,好在货没被发现,出事的时候二少爷还在华民百货公司,应该是替员工担了责任。”

    “妇人之仁,”李仁玉有气无力地靠着枕头,“还在祠堂跪着?”

    “跪没跪不知道,反正老实待着呢。”华叔沉默片刻,又道:“老爷,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少爷心太慈,未必是块做生意的料。”

    李仁玉懂华叔的言外之意,若是以后叫李香庭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端。那玩意暴利,尝到甜头,哪还能轻易放弃。李仁玉虽一直鼓着劲让儿子来公司,但知子莫若父,他其实一早就做好了老二弃商从文的准备,闭上眼,深叹了口气:“我累了,明日再说。”

    “那二少爷?”

    “随他,指不定一会就溜了。”

    “是,那老爷休息,我先退下了。”

    “嗯。”

    一直在外面偷听的月姨踮着脚退后几步,佯装刚过来的样子。

    华叔见她,点头打了个招呼,便下楼了。

    月姨进房间,坐到床边:“厨房炖着鸡汤,要不要喝点?”

    “不喝,气都气饱了。”

    月姨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拉:“好了,天大的事能有身体重要?犯了错,改正就是,叫香庭回去休息吧。”

    “就让他跪着,好好反省。”

    “你别太烦心,生意上的事不是还有老大嘛,”月姨借势提起自己亲儿子,“再说,以后还有香岷,我看他倒是对做生意挺有兴趣,前些日子跟我说在学校卖飞机模型赚了钱呢。”

    “飞机模型?哪来的?”李仁玉睁开眼。

    “自己组装的小玩意,别看他还小,平时也不爱说话,头脑倒是灵,上周的考试,物理拿了满分呢。”

    李仁玉露出点笑意:“不错,他们几个也就老四听话点。”

    “香楹也乖的。”

    “女儿早晚是要嫁出门的,这么大的家业,总不能落到外姓人手中。老二我是不指望了,他志不在此,怕是早晚留不住,以后不出去丢人已经谢祖宗保佑。老四年纪还小,能帮上忙,还有的等。”李仁玉往下躺去,“不说了,睡吧。”

    月姨帮他盖好肩膀,见人闭了眼,靠着枕头,若有所思。

    ……

    夜里,李

    香庭坐在蒲团上,一边琢磨着今日发生的事,一边靠着桌子啃贡品苹果。

    门口忽然冒出个小丫鬟,探个头往里看。

    李香庭直起身:“看到你了。”

    丫鬟倏地缩回头去。

    “出来。”

    丫鬟露出全身,手里拿了块毯子,低着头缓缓靠近,深深鞠了个躬:“二少爷,三小姐叫我给您送块毯子来,夜里凉。”

    李香庭站起身,侧身勾着头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看去,认出人来,正是上次给自己送食物的那个:“是你呀,上次没来得及谢谢你,你老躲什么?很怕我吗?”

    丫鬟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站着,紧张地直抠手指。

    李香庭看她的那些小动作,又坐回蒲团上,尽量让自己保持亲和:“你在哪里干活?平时都没见到你。”

    “回少爷,我负责打扫后院和祠堂。”

    李香庭心想:原来如此,难怪老在这里出现。“你多大了?什么时候来的我家的?”

    “马上十五,来了四个多月。”

    “沪江人?”

    “不是,清河的。”

    “这么远,怎么到这来工作了?”

    “被卖过来的。”

    “被拐‘卖还是?”

    “家里人多,吃不上饭了。”

    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李香庭蹙眉看着她,遗憾又无奈,这样的大好年华,应该在学校读书交友才是,可当今世道,又岂止这一个可怜人。

    “抱歉。”李香庭看到门外地上放了个小桶,露出点边来,“你现在要打扫?”

    “是,”她吞吞吐吐的,“不是,是……”

    “这么晚了,不用打扫了,去休息吧。”

    “主子不睡,下人也不敢。”

    “别主子下人的,叫我名字就行,我跟他们不一样,不讲究那些高低贵贱,你以劳动换取报酬,我们是平等的。”

    戚凤阳不知道他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荒谬的话,她只觉得背后热得快冒烟了。

    “你知道我名字吗?”

    “知道。”

    “你叫什么?”

    “戚凤阳。”

    “什么?”她的声音太小了。

    “戚凤阳,他们都……叫我阿阳。”

    “戚凤阳,”李香庭拍拍旁边的蒲团,“阿阳,要不要过来坐?”

    “不了少爷,”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戚凤阳往前走两步,将毯子恭恭敬敬递过去,蹲下身,放到他旁边的那个蒲团上,“少爷您睡会,我在外面放风,有人来了叫你。”

    “你不打扫了?”

    “扫。”戚凤阳一抬脸,与他目光对上,看着李香庭清亮的双眸,瞬间又低下,站起身退后两步,“等少爷回去,我再打扫。”

    李香庭没说话。

    戚凤阳就这么侯着,心想他怎么还不出声,也不敢看他,缩着肩,斗着胆又说了句:“那少爷,我就出去了,您有事叫我。”

    谁知李香庭直接起身,去把门口的小桶提了进来:“反正我也闲着,帮你一起。”

    戚凤阳直接跪倒在地:“使不得,少爷怎么能干粗活。”

    “不要随随便便跪下。”李香庭把她拽起来,正要同她说道说道,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戚凤阳吓得脸都白了,立马推开他的手。与主子拉拉扯扯可是大忌,上个月她就因为帮四少爷捡了支笔被吴妈大骂一顿。自己是粗使丫鬟,不能脏了主子的身子。

    她一会要往左,一会要往右,忽然被李香庭握住手腕,塞到了贡台底下。

    是华叔。“二少爷,上楼睡会吧,老爷最近睡得沉,八点多才起床,你等天亮再下来。明早好好认个错,嘴甜点,别再气着他。”

    “爸爸呢?”

    “没事了,刚喝了点粥,躺下休息了。”

    戚凤阳在贡台下窝着,隔着帘子听外头的对话,捂住嘴不敢呼吸,憋了好一会,脸都胀红了,才松了松手指,轻轻吸一口气。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就为了那些面粉?”

    “少爷,你就别问了,这事过去了,以后也不提。”

    李香庭看着华叔躲闪的眼神:“不对,华叔,您有事瞒着我。”

    华叔故作坦荡地直视他:“少爷想多了,老爷只是气你的办事态度,他这两年总是阴晴不定的,你别怨他。少爷勇于担当,值得鼓励。但是上级就是上级,以后别再跟员工走得太近,你是东家,要有威严。”

    “你们知道了?”

    “这点事,瞒不住。”

    “别处罚他们。”

    “方才说了,此事过去,不提了。”

    李香庭叹息一声,一屁股坐下去:“华叔,我是一点都不想干了,本来就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撑到今天,还出了这事,把他气成这样。”

    华叔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二少爷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不管你干

    什么,华叔都支持。”

    “爸爸要是这么理解我就好了。”

    “立场不同,老爷也是为你好。好了,上去睡吧,你也累一天了。”

    “我去看看他。”

    “还是别去的好,省得老爷再动怒,”华叔笑了,站起身,“看到你,气得又睡不着。”

    “有道理,”李香庭也起身,“那我回房了。”

    华叔跟在他后面,目送人上了楼。

    他们走远,戚凤阳才爬出来,拿起布匆匆擦了擦地便慌忙逃走。

    等李香庭再过来看,贡台底下已经没人了。

    ……

    杜召睡了五个小时,冲了个澡,从二楼下来。

    这栋别墅是他今年初买下的,共三层,房间不多,但有个很大的后花园。

    离家多年,除了白解,没有一个贴己的人在旁。连里里外外的下人,也就只有寥寥三个。

    杜召坐在餐桌边用餐,四周安静的,只有自己咀嚼的声音。

    杜召没什么胃口,很快放下碗筷,去客厅坐着,看了会报纸,登的尽是明星八卦和家长里短的事,没意思。

    他放下报,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点了根烟,也许是昨夜情绪所致,他竟少有的觉得屋里格外冷清,跟着心境都变得荒凉起来。

    杜召起身,去留声机边,想放点音乐。

    唱片放上去,却没出声。

    杜召捣鼓了一会,发现留声机出故障了。

    他又去打开收音机,随便调个台,女声正在读抒情散文。杜召讨厌黏黏腻腻的文字,又切了个台,正播报日军向东北移民事宜:

    “昨日下午,日本关东军于新京召开会议,制定《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案》,拟向东北移民五百万人,划出移民用地一千万町……”①

    杜召手紧抓着柜子边,快要把坚硬的木板掐碎了,他一把扫过柜台,收音机被打落在地,没了声。

    白解听到动静,匆匆跑进来:“怎么了?”

    却见杜召一脸阴戾。

    白解看向地上散架的收音机,又见他这幅模样,也猜到几分,噤声站着。

    杜召平复了片刻,放下手,声音低沉:“拿去修。”

    “好。”

    杜召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打电话给红春戏院,叫他们下午过来唱一场。”

    这一出接一出的,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白解也只能照办:“听什么?”

    “《战金山》。”

    ……

    正好

    玉生班今晚没排戏

    都在院里练着功。

    突如其来的堂会

    没来得及准备

    又不好推

    班主带人匆匆忙忙收拾上家伙便去了。

    本以为会宾客满座

    没想到这杜家空空的

    跟个鬼楼似的

    一点声都没有。

    半晌

    才来个人开门

    领众人进去。

    元翘抱着化妆盒

    看着壮观的房子感叹:“真漂亮

    我要能住上这种房子就好了。”

    一旁的阿渡说:“那不好办

    找个老爷嫁了。”

    “不要

    我要嫁喜欢的人。”

    众人走到院内

    白解才过来

    领人到后花园一片大场地:“不用太讲究

    布置好

    扮上了就开唱吧。”

    吩咐完

    人又没影了。

    打从开锣到现在

    邬长筠都没看到杜召一眼

    只有个丫鬟在廊下候着。

    她还是头一回唱这么冷清又奇怪的堂会。

    神神秘秘的。

    邬长筠不想乱七八糟的

    有钱赚

    管这屋里是人是鬼。

    杜召此刻正在二楼露台坐着晒太阳

    试图让温暖的阳光驱逐一身阴霾。

    他倒也没多想听戏

    只想给这阴森森的屋子添点人味。此处也能听到声音

    半场戏下去

    他晒得疲乏了

    便回屋去。

    白解在陪狗玩球

    热出一背汗

    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

    被狗爪子抓出好几道泥印。

    一颗球正抛出去

    不想狗扑了个空

    一头撞得球直往戏台子滚去。

    邬长筠正在耍花枪。

    那狗看见长枪上的蓝穗儿

    突然疯了似的扑过去。

    白解跟后头大喊:“大棕!回来!”

    台上几人作惊

    纷纷避开这条叫“大棕”的猛犬。

    邬长筠见它张着大嘴直奔自己而来

    若是在外

    早就一棒子打得它晕头转向

    可这是堂会

    她只能边耍枪边躲。

    谁料这大棕见那长枪上的穗儿乱飞

    更加兴奋了。

    眼看着邬长筠被狗追得快到戏台边

    有人急唤:“小心!”

    她一脚落空

    忽然后背撞上一堵结实的墙。

    还未来得及转身

    一只手拖住她的后腰

    直接将她抱下戏台

    ?)

    放至身后。

    不是墙

    是杜召。

    大棕跳上来

    杜召一手接住

    揉了揉它的脑袋

    声音懒洋洋的:“别闹。”

    语落

    将狗放下

    从邬长筠手中拿过长枪

    掷了出去:“去。”

    大棕立刻追枪而去。

    杜召转身

    只见他一身米色睡衣

    外头披了件宽松的睡袍

    慵懒地看她:“怕狗?”

    “不怕

    ”邬长筠故意谄媚一笑

    “打狗

    不得看主人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