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深夜。
猝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一室沉寂,不知那头说了什么,中年男人的表情从紧绷到欣喜再到最后的失望。
挂断电话,他一个人蹲在楼梯口默默抽完了一整盒烟。
再回来时,女儿房间的灯已经熄了。
推开虚掩的门,梁父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安静蹲在床边,借着皎白月光,粗粝大手轻轻抚上床上女孩恬静的睡颜。
“爸爸。”
梁时雾倏地睁开眼皮,逆着光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只看得见黑暗中如山一般的肩膀轮廓。
“囡囡,爸爸吵醒你了?”
梁父立马收回了手,一开口鼻音过重,让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你继续睡,睡吧,爸爸、爸爸这就走。”
“爸爸——”
梁时雾一下坐了起来,上身前倾去拉住对方衣角,“我在,我还在的。”
阴影里,男人的身形不再像记忆里那么高大,此刻摇摇欲坠。
沉默声中不知是谁哽咽了下,微不可闻。
片刻后,梁时雾轻声开口:
“爸爸。”
“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没有。”
“……爸爸就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盖好被子。”
梁父背过身去,不敢回头看她一眼,“睡吧,囡囡。”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夜再次恢复静谧。
冬与春交替,是由一场无声的小雨完成的。
水珠滴落,浸润窗沿。
梁时雾翻了个身,鼻子涌上一阵酸意。
我错了。
我不该乱跑,让所有人担心。
与此同时,心底又冒出另外一个不甘的声音——
我只是想跟大家一样。
只是,想跟他们一样。
肆无忌惮地跑跑跳跳,在楼下玩滑板,去游乐园坐海盗船,和班上同学一起参加拔河比赛……
可这些,对于一个先天残缺的人而言,却是那么的奢侈。
梁时雾拉开被子缓慢地坐了起来,安静地抱住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突然中止的心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彻底没收的时间,这种恐惧时刻悬在她的头顶,压得她完全喘不过气。
那些在别人眼里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她注定无法拥有。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
谢凛星。
梁时雾拿起手机,第一次主动给他发去消息:【你睡了吗?】
没过两秒,谢凛星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那头很吵,敲击键盘“哒哒哒”的声音特别明显,应该是在网吧。
他声音沙哑:“又是这么晚不睡,不老实。”
……你不也没睡。
梁时雾刚要开口,就听见那边不知是张牧还是谁在说话,“又是哪个妹妹?大半夜还查岗。不过看你这一脸享受的表情,啧啧,这回来真的了?”
谢凛星吐了口烟,笑骂了声:“滚。”
椅子被拉动发出“哐当”的刺耳声响,他起身走到外边,“还在吗?”
梁时雾闷闷地回了个“嗯”。
“睡不着?”
“有点。”
“那怎么办?”
谢凛星倚在路灯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扣动手中金属打火机,“唱歌,还是讲故事哄你睡?”
梁时雾脱口而出:“你经常这样哄女孩子睡觉吗?”
“你是第一个。”
“那花呢?”
“也是第一次。”
“你对每个女生都这么说吗?”
谢凛星忽地笑了:“你指的谁?”
“……你的前女友们。”
他似乎是真的记不起来:“谁?”
梁时雾只好提醒:“苏觅、温召、邬芮可。”
还有很多很多,她不知道名字的。
“连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啊。”
谢凛星低嗤一声,“梁时雾,你该不会真觉得,她们对我来说很重要吧?”
“不重要吗?”
梁时雾轻声问:“那什么对你而言最重要?”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道娇软女声:“阿凛,外面那么冷,快进来啦。”
梁时雾一下从梦境中恍然惊醒。
没等谢凛星开口,她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窗外的玉兰花开了。
每次换季,即便梁时雾千防万防,最后还是总会患上感冒。
学校已经开学,梁父为梁时雾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病假。班主任没有多问,只说让她安心在家养好身体。
雪上加霜的是,自从那晚之后,冉冬阳开始与她冷战,再也没有上来找她,更别提带她出门。
梁时雾每天只能自己闷在屋里看书、听歌。
唯一和她说话的人,只剩下谢凛星。
谢凛星发短信让她过去空教室,梁时雾假装没看到。
谁知他竟然直接找到她们班去,这才知道她请假没来。
谢凛星打了电话过来问她怎么回事,梁时雾说是感冒,电话那头他嘲笑她体质实在太差,又说,等她好了,要带她一起跑步,教她打篮球。
“为什么是打篮球?”梁时雾问。
谢凛星笑:“不知道,就想带你玩。”
通过短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谢凛星:【老陈说想加你Q/Q,我帮你拒绝了。】
梁时雾:【为什么?我愿意的呀。】
谢凛星:【胆儿肥了?】
梁时雾:【?】
谢凛星:【可以,梁时雾你挺有种的。】
谢凛星:【听他们说,我们班教英语那女的跟教物理那男的搞到一块去了,搞笑吧,这两人居然能有共同语言?】
梁时雾:【……】
谢凛星:【教生物这女的看上你哥了?每节课都点他起来回答。】
梁时雾:【……】
梁时雾:【我哥成绩很好,是她的得意门生,去年全国中学生生物学竞赛,我哥可是拿了一等奖的。】
谢凛星:【哦。】
5分钟后:
谢凛星:【所以你觉得他很厉害?】
谢凛星:【老子要是认真学,未必会比冉冬阳差。】
梁时雾:【……】
梁时雾:【嗯。】
谢凛星:【刚刚教语文的老头哭了。】
梁时雾:【?】
谢凛星:【他念诗呢,把自己给念哭了,这小老头,还挺多愁善感的。】
梁时雾:【什么诗?】
谢凛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什么意思?好学生,要不你来给我解答一下?】
梁时雾正在编辑,那头谢凛星嫌她打字太慢,索性打了电话过来:“别打字了,我想听你声音。”
“等我一下!”
梁时雾拿着手机走到门口把门反锁,确认客厅的梁父不会听见以后,才皱眉小声对着手机问道:“你不是正在上课吗?”
“我出来了。”
电话那头隐约能听见风吹动竹叶沙沙的声响,谢凛星说:“这老头说话慢吞吞的,听着烦。”
梁时雾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逃课
不好。”
谢凛星在窗前坐下
“你给我讲也一样。”
梁时雾便告诉他这是苏轼写给结发妻子王弗的悼亡词
“这首词是这样说的
你我夫妻诀别已经整整十年
强忍不去思念
可终究难以忘怀。你的坟墓远在千里之外
没有地方能诉说我心中的悲伤凄凉。即使你我夫妻相逢只怕也认不出我来了
我四处奔波
早已是灰尘满面两鬓如霜。”
少女音色缱绻绵软
让人想起春林溪水淙淙
身心不自觉放松
谢凛星难得耐心听了下去。
“昨夜在梦中回到了家乡
看见你正在小室的窗前对镜梳妆。你我二人默默相对无言
只有泪落千行。料想你年年都为我柔肠寸断
在那凄冷的月明之夜
在那长满矮松的山冈上……”
“之后呢?”谢凛星突然问。
梁时雾愣了下
“王弗死后
苏轼娶了她的堂妹王闰之。”
谢凛星低嗤一声:“那照你说的
这男的也不行啊。”
话题就此结束
两人却默契地都没有挂断电话。
听着那头谢凛星浅浅的呼吸声
恍惚间梁时雾觉得此时此刻对方就在自己身边
他们无限接近
无比亲密。
因为刚才那个关于死亡的话题
萦绕在她心头那团乌云不断扩大
少女琥珀色眼眸蒙上一层水雾
不自觉问出了心里一直担忧的那个问题:“要是有一天
我突然不见了
你——”会想我吗?
还没说完
就被谢凛星语气很差地打断:“你敢?”
梁时雾被他凶得一怔
回过神来
换了个问法:“那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
你会怎样?”
“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了。”
“如果你骗我
我会恨你
然后——”
谢凛星顿住
笑得很坏
声音沙哑透着浓浓的色气:“你还小
现在不跟你说这些。”
虽然他好像什么也没说
但是听那语气
梁时雾知道他这会肯定又在琢磨那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她瞬间面红耳赤:“谢凛星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谢凛星终于笑够
清了下嗓子:“说认真的。如果你不见了
老子就满世界张贴寻人启事
就不信你还能躲我一辈子不出来。”
他顿了下
语气蓦地认真了几分:“上穷碧落
下至黄泉
我都会找到你。”
梁时雾愣住
好一会才轻声问:“要是找不到呢?”
他回答得干脆:“找不到
我就一直等。”
梁时雾缓慢眨了下眼
视线逐渐模糊。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可是
万一我跑得很远
?)
你怎样也等不到我呢?”
“跑?”
谢凛星轻笑道:“就你那小短腿
跑两步就累得直喘气
还想跑到哪去
嗯?”
她跟着笑
眼泪却瞬间滑落下去:“也许是
天涯海角?反正
是你找不到的地方。”
“不准。”
谢凛星一字一句
有力而清晰:“梁时雾
你给我听好了。”
“我看上的人
生是我的
做了鬼也得跟我
你跑不掉的。”
这样强势的暧昧得让女生脸红心跳的情话
他总能信手拈来。
“哪有这样威胁别人的?”
梁时雾嘴上这样说着
却在心里认真回道:好。
谢凛星。
做了鬼
我也跟你。
那通电话的最后
谢凛星在那头一边逗着猫
一边叹了口气
像是在跟她说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的小十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课?”
他嗓音哑得厉害:“看不到你
总感觉什么都差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