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瓷隐约觉着好像做了场好长的梦,梦醒时,什么也记不清。
头顶木床未刻花纹,左右纱帐垂落,隐约间,能瞧见木桌上摆置的稻草娃娃。
是薛忱的房间。
是哦,她好像最终是答应在这睡个午觉。
昭瓷揉着脑袋起身,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打个哈欠,突然的,临近处传来“吱呀”的轻微声响。
房门被人推开了。
她还在发呆,直到玄黑绣金六合靴走到眼皮底下,从纱帐缝隙里显现,才听见少年试探地喊道:“昭瓷?你醒了吗?”
“嗯,醒了。”昭瓷应声,嗓子隐隐泛哑。
话音刚落,骨节分明的手便撩开了床帏,衣袖下滑,露出截冷白的腕骨。紧接着,那只手探到了她的额头上。
“有哪不舒服吗?”薛忱蹙着眉问,手转过向,用背侧贴着。
“头有点疼。”昭瓷如实回答。
“还有呢?”
“没了。”
薛忱好似松口气,收回手,将床帏挂到两侧,轻描淡写道:“头不疼才怪,你都睡三天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但医修看过,说你只是心神受累。”
“三天?”昭瓷瞪大眼睛,立刻焦急地想下床。
薛忱眉心一跳,赶忙把她摁回去:“你干什么呢?”
“之前姚长老说过,休沐回来要期末复习。我有不少问题都没弄明白,等着听他讲。”昭瓷认真解释,一根根掰开他的手,“让我下去啦。”
薛忱叹气,松了手,什么也没说。
有好多事要干,光是整理复习课的笔记可能都要不少时间。
昭瓷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冷不丁的,一叠写满字的纸突然递到她面前。瞧着上面的字样,她愣愣抬头。
“都给你记下来了。”薛忱平淡开口,将她整个人塞回被子里,连脖颈都严严实实包裹。
“好好休息,不要四处乱跑。”他蹙着眉叮嘱。
“还有,姚长老说今天不上课,自己复习,然后有问题去问他就好。”薛忱将端来的瓷碗放在桌面,随手扯把椅子,坐了下来,“你可以直接用玉牌问,或者写下来我跑一趟也行。”
“假也给你请好了,不算旷课。”他又补充。
在她睡着的时候,他考虑得这么周全吗?
“谢、谢谢。”昭瓷愣愣开口,将那叠纸放在膝上,伸手,悄悄攥住他放在床边的指节,轻轻一
晃,“你好靠谱,表扬。”
“没事。”薛忱回握她的手,笑道,“应该的。”
掌心里的温度明显比平日都低,快和他有的一比了。
天大地大考试最大。但现在又没旷课,又能复习,昭瓷整颗心立时松下来,有闲心管管自己这乱糟糟的状况。
想起他刚才的话,她蹙眉出声:“不过心神受累?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没干什么啊。”
之前在瓮城时,好像也有次是这样。但那回,她刚探访那座古怪的山,还晕了,倒也很合理。
可这次,总不至于她玩得太累了吧?
许是刚睡醒,姑娘家的发顶稍稍凌乱,翘起的乌发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薛忱抬手揉了把,温声笑道:“小事,就说你最近没休息好。”
只字不提旁的事。
“真的?”昭瓷迟疑问道,总觉着浑身提不上劲。
“反正不是假的。”薛忱应声。
“靠过来点。”他突然伸手,将人往自己那带了带。
昭瓷思路就给这样打断,靠在他肩上,打着哈欠道:“做什么?”
手里给塞了个冷冰冰的东西,她垂眸,是面雕花铜镜。
“给你梳辫子。”薛忱持着梳子,一下下替她梳拢的乌发。
“喔……”昭瓷应道,很随意地往铜镜里瞧了眼,尾音骤止。
今天梳什么样的?配什么花钿?
薛忱正想着,突然听见姑娘家小心的、细弱蚊蝇的声音:“薛忱。”
“嗯?”他困惑挑眉。
“那什么。”昭瓷将铜镜对准他的面颊,眼神飘忽,“是谁帮我换的衣服?”
薛忱指尖动作一顿,垂眸,睨眼她姣好的侧脸,倏忽一笑:“你觉得呢?”
她觉得……
她觉得事情很不妙。
瞧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昭瓷默然半晌:“谢谢啊。”
反正她睡着了,那谁醒着谁尴尬。
不过,其实她也很有办大事的潜质吧?否则这种事这种时候,怎么还能淡定地诚心发问:“你想要我对你负责,还是你对我负责呢?”
姑娘家面颊还留点被枕头压出的红痕。薛忱抬手捏了一把,忍俊不禁:“你对我负责吧。”
又像想起点什么似的,笑吟吟补充:“是涂珊珊帮你换的衣服。”
昭瓷:“……”
铜镜里,少年乌睫低垂,唇边挂
着恶劣十足的笑容。明显察觉到她的视线,眉眼弧度愈弯。
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薛忱!”昭瓷揪住穿过她发间的那只手,狠狠一握,恼火道,“你要再这样,从现在起我都不想和你说话了。”
“我怎么样了?”薛忱抽出手,转而捏了下她的指节,慢条斯理道,“那我确实想要你对我负责嘛。”
昭瓷扯住他的手指,丢到一旁,恼道:“那是刚刚。现在的话,你哪儿凉快上哪待着。”
“现在这就挺凉快的。”他锲而不舍地将手指放到她脑袋。
都说熟能生巧,放在薛忱身上是正正合适的。
就说话的这么点时间,他已然扎好个垂髫分肖髻,玉簪从正中穿过,垂落的发辫以枚银环扣住,于室内光影里,流转溢彩。
昭瓷对着铜镜,左右一晃脑袋,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薛同志,干得不错。”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剧烈咳嗽。
刚要开口使唤他,盛着清水的瓷杯便已经递到她面前。等她一口饮尽后,那杯水很快换成碗乌漆嘛黑的药。
“医修开的药。”薛忱解释道。
昭瓷接过,点点头。
上回在瓮城的时候,昭邹也给过她这样的药。估计也是调养身体的吧?
昭瓷没有多想,乖乖巧巧地喝着。刚喝完,放下瓷碗时,她的嘴里便被推了块蜜饯,甜滋滋的。
是她喜欢的口味。
昭瓷惬意眯眼,望着少年关紧装蜜饯的盖子。突然听见他喊道:“昭昭。”声音里好像夹点不明不白的东西。
昭瓷将蜜饯咽下去:“嗯?”
“你会想去哪吗?”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昭瓷以为他说现在,摇摇头:“不会啊,得准备期末考呢。”
“喔,你要是想带我去哪,”她顿了顿,掰着手指数道,“我也可以抽出时间的。笔记的话,之前也整理好了,倒也没有很大的复习压力。”
“我就随口一问。”薛忱笑着一指蜜饯,“喜欢吃就多吃点,就是买来给你的。”
才坐没多久,他就起了身,余光瞄眼窗外,弯腰,替她把被角掖紧,还搬来张床用木几。
“在这等我。”薛忱伸手理着她额边的碎发,长睫遮瞳,温温和和地问道,“不要乱跑行吗?”
“行啊。”昭瓷冲他一眨右眼,比了个“OK”的姿势。
薛忱看不懂,但也能猜着是好的
意思,微弯眉眼,放下床帏后才往外走。
隐隐绰绰间,少年的身影逐渐模糊。
随着木门吱呀合上,昭瓷才收回视线,将书本和他的笔记一道摊在桌上,逐字逐句研究。
半晌,她倒突然想起点事,掏出玉牌,对着张纸条拨了通通讯。
“喂?昭昭?”那头传来个很悦耳的女声,是花芷。
良久的沉默。
昭瓷正努力把卡在喉咙里的台词往外挤。
“喂?有人吗?”花芷疑惑地又重复一次。
“有的。”昭瓷总算把字挤出来,明知她看不见,还是对着铜镜露出礼貌僵硬的微笑,“是我昭瓷。你有空吗?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玉牌那头的人似是一愣,随即轻快道:“有空有空,你说吧。”
开过头,后边的话说出来就容易许多,昭瓷立刻问询:“就是你是不是有支发簪?镶红玉的点翠鎏金银簪,簪身雕蟠螭纹。”
“诶,有的,怎么了?”
“方便问一下你是在哪买到这支发簪的吗?”昭瓷小心翼翼道,生怕没问好显得很冒昧。
万一有哪里弄错,她问得咄咄逼人肯定会让花芷觉着不快。
“不是买的啦,别人送我的。”花芷解释。
别人送的。
那可能真的是哪里弄错了。昭瓷稍许失落,又听见她“唔”了声,接着道:“我记得那人你应当是认识的,叫什么来着?昭邹还是邹昭来着,反正就是这两个字。”
昭瓷:“……”
认识,怎么不认识呢?
被花芷扯着闲聊几句,昭瓷笑得脸都僵时,才挂断玉牌。她没急着收起玉牌,转而拨通昭邹。
但许是他那店铺刚开张,忙活的事多,玉牌又响又震动,老半天了都没人回应。
昭瓷叹口气,只好放下玉牌。打算过会儿再打,他要还不接,便找个时间去他铺子里走一遭。
刚好如果花芷那支发簪是她的,要回来时,怎么也得搞支新的送过去。顺便去首饰铺里逛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青云宗为招揽新生都对外开放。附近好像……人山人海的。
昭瓷攥紧笔,分外沉重地叹了口气,该继续复习了。
余光里,她突然瞥见纯白的被褥上沾了丁点血色,愣住。
……呃,完蛋。
昭瓷浑身紧绷,丢了个洁净术,如临大敌般支起身体,脑袋竭力
转过一百八十度往后瞧。
还好还好,不是亲戚来探访。
昭瓷松口气,却见她手刚搭上的地方,移开后,又是一点点红里透黑的颜色,不知道的以为是中毒呢。
但,哪来的血?
电光石火间,昭瓷猛然意识到什么,转过手,迟疑地低头,果然在掌心里看见抹半干不干的痕迹。
是她刚刚……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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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不远的拐角处,薛忱靠着墙,目光时不时往紧阖的房门瞅去。
面前渐渐凝出道人影,成了薛芸的模样,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才能用的神魂投影。
他会在这等着,也是因为察觉到薛芸的气息。
“您之前在瓮城说过一回的东西,还得再来强调遍?”薛忱客气平静地询问,不带半分情感地同她对视。
“你要能长点记性,我自然会少说点。”薛芸说话的语气,倒是难得温和。话音刚落,她突然轻咳一声,面色苍白如纸。
“那您说吧,早点说完。”薛忱神情淡然得好似没看见她的不对劲。
薛芸拿帕子拭去唇角的血迹,冷声道:“薛家的百年夙愿,你记着吧?”
“嗯。”薛忱很随意地应声,漫不经心道,“推翻天道,您已经念叨过成百上千次了。”
“记得就好。”薛芸面上终于浮点笑意,“薛家人等待千百年的时机终于要到了。若是这回能成功,我们、亦或这个世界便再不会被天道玩弄于股掌之中。”
“哦。”薛忱平平淡淡应道。
不知从何时起,薛家上下都保守着同样的秘密。这里的整个世界,都是由天道提前定好运行规则。
而他们薛家人,是没法选择自己人生的,注定要在合适的时机出生,再在必然的时机里死去。所作所为,都将成为天选之子成功的垫脚石。
昭瓷之前的心声里,怎么称呼他或者他这样的人来着?
反派。那他们整个薛家都专产反派。
也不晓得是谁先发现的,总之就是有天,有人不满到极点,质问天道凭什么非得是他们去死。
天道没有回应,只在当夜降下场差点导致灭族的雷罚,以示小小惩戒。
那之后,可能不单是想逆改命运,还存了点复仇的心。薛家传承百年的夙愿都是推翻天道。
但说实在的,这些事,薛忱其实不太在乎。
即使没有天道,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桎梏,他这一生其实
也在很早就能看到尽头和结局。
“薛忱,你是薛家最后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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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芸伸手,似想要抚过他的脑袋,却被躲开。
她倒也不在意,收了手平静道:“你最近也觉着记忆不对劲了吧?还有杀不尽的魔物,和数量骤多的天选之子,这些都是天道沉不住气的证明。
“它想要抹杀会挑战规则的东西。
薛芸一挑唇角,环紧披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我实在希望你不要叫我失望。
听见这番比往日都温和的话语,薛忱却没有多少反应,打了个哈欠,连应都懒得应。
出来见薛芸,只是因为如果不见她,她会弄出很多烦人的事情。
“我要说的就这些,还是那句话,不要忘记你该做什么。
薛芸的笑意稍纵即逝,背着手,又恢复平时严肃的做派。
听那么久,就这段话最动听。
薛忱直起身,没有半点停顿就往回走。突然听见身后薛芸唤住他:“对了,还有件事。
“里头那姑娘家,她不适合当你的道侣,
薛芸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你们也不是一路人。趁早放手罢,这是我以娘亲身份给你的唯一劝告。
薛忱开门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转身。
“家主,娘亲。
他弯着眉眼,目光里却一片冰冷,“从前不需要的东西,现在当然也不需要。
说着,门便已经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合上。
开启间露出的屋内之景,也被一早布好的结界遮挡着,不露半分。
正伏案桌前的少女听见声响,放了笔,迅疾转身,垂落的乌发在空中划出急切的弧线。
“薛忱。
她眉眼弯如月牙,挥挥手,“你回来啦。
“昭……
薛忱也笑了下。话到嘴边,却突然没法再接着说下去。
就像一场该直下三千尺的飞流,被骤然关了上游的阀门,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她叫什么名字?
薛忱惊异于自己竟然会在想这样的问题。以前觉着能记一辈子的东西,须臾间,就差点从指缝溜走。
昭瓷等过半晌,都没听见他接着往下说。晃晃脑袋,不解地开口:“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窗外日过树梢,鸟鸣阵阵,枝叶晃动着在沿边投片斑驳的光影。
阳光落在桌前的稻草娃娃上,落在锦被上,还惦念着落到她的乌发和穿过的玉簪。
“没有。
薛忱笑了下,走过去合紧窗,连窗帏一道拉严实。
“那就好。
昭瓷松口气,指指桌面的瓷罐道,“过来时顺便捎个蜜饯给我呗。
她指的是那罐他起了大早、排两个时辰买来的蜜饯。
薛忱眉眼愈弯,颔首应道:“好。
阀门到底还是给拉扯开,洪流摧枯拉朽般一泻千里。
薛忱走近,依言将拾了块蜜饯递给她。等她要拿时,他却抬起手,仗着身高的优势错开她的动作。
窗外,虫鸣与鸟叫依旧喧闹。阳光明媚,枝叶簌簌,所有的所有都蛰伏在种过分平静的祥和中。
面前的少女仰起脸,怒目圆睁,好似随时都能气得喷火,神情鲜活异常。
“昭瓷。
薛忱笑着轻唤,指尖一推,将那块蜜饯塞进她嘴里,“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很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很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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