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婉自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比之往常脸上多了些笑意。对待儿女们也不似往常的回避。
对此最高兴的，自然是三皇子了。
阿妩的童年到底受过母亲的关怀。但对三皇子而言，母妃的温暖好似水中的月亮。他只看得,却捉摸不得。幸好经历了这一遭，她大约也打开了些心结,对幼子更为关爱了不少。
母子俩依旧居住于清和宫中,成了这宫里为数不多的主子。谢蕴初初践位之时,便命西北军搜宫之时略过这一间宫殿。从前的仆婢和装潢们,皆得以保留了下来。
是日,天气晴好。
母子二人，一齐在殿前晒起书来。
“啊呀。”三皇子正把一本书摊开晒在长桌上,忽地惊呼了一声，引来不少婢女们关怀的目光。
她们纷纷凑上来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就连远处的陈清婉也搁下了手中的书，朝他投来一个关心的眼神：“惠儿,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是我大惊小怪了。”
三皇子摇了摇头，又对宫女们道：“你们自去忙你们的吧。”
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数散开了去。唯独陈清婉有些放不下心,朝着他走了过来。
“母妃。”
三皇子面露些许紧张之色，下意识把旧书往袖笼里塞去,却被陈清婉识破了去：“怎么了？可是被书虫吓着了？”
她的眼神极尖,在儿子袖底露出的泛黄的书页一角,看见一只爬上爬下的小虫身影。
“嗯。”
三皇子红了脸，下意识低下了头。同时也把书乖乖交了出来：“儿子从来没见过书虫，一时被吓了一跳。还有这书……”
陈清婉也忍不住叹道：“可惜了。”
她是博学的鸿儒之女,丈夫又是探花才子，自然也是极为爱书的。见到一本好端端的书变得破旧，又被书虫啃啮得残破不堪，不由得心疼极了。
两人一人捏着书的一角，把书页在日光底下展开。
只见被啃啮的书页残破了大半，唯有几行字留存其间：“……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
这是……
陈清婉的眸光一凝，却见三皇子的澄澈目光附在那行字上，仿佛在心底默诵一般。
她心尖倏然一跳，登时便令周遭的宫女退了下去。
“是。”
宫女们早已经习惯皇贵妃“冷处
偏佳”的性子，纷纷放下手中的书退回殿中。唯有三皇子懵然抬头，眸底透着不解：“母妃，怎么了？”
陈清婉环顾一遍，见四围略无人声，才轻声道：“你可知此语典出何处？”
三皇子面上一红：“儿子只觉得眼熟，还请母妃解惑。”
他生性贪玩，从前的功课不算认真，只维持在比二皇子略好些的地步，自然不能与母亲相比。
“咨尔魏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
陈清婉默默背了一遍上下文，末了才道：“这是山阳公写给魏文帝的退位诏书。”
三皇子听见“魏王”两个字，澄澈的眼神便微缩了一瞬。他登时明白过来，母妃方才为何要屏退下人了。
他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道：“原来是这样。”
从前，三皇子在废帝面前，有时还会装上一二回纯稚，但在她这个母妃面前，可从没掩饰自己的心眼。
是以，陈清婉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宫里宫外的那些流言蜚语，想来你也听说过。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她相信，以儿子的心性手段，不可能没听说过那些蜚短流长。它们有的是童谣，有的却以秘辛形式口耳相传，却无不指向了一处——谢蕴不满帝王昏庸无道，才会自行废立之事。到头来，他物色到了合适的帝子，定会禅位其人，复还正统。
结合他对三皇子另眼相看，留待宫中的做法，这个“合适的帝子”是谁，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三皇子低头，于无声处笑了一笑。
他何止是听说过这些，他甚至清楚地知晓，这些蜚短流长是如何产生的。那一日，他去探望生父之时，大公主便已经坦陈了此事。
在这个宫中，宫人们彼此勾连，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大公主乃至其他人，便是借着手底下宫女的关系，从景阳宫把这些流言给传了出去。
要斩断这张网，唯有靠着至高无上的权柄。
只他一人的力量，远远不足。
陈清婉望着三皇子头顶上的小旋，见他不说话，又道：“此处没有旁人，你心底是怎么想的，皆可以与母妃说。”
“母妃。”
三皇子突然抬头：“您相信这些消息，不是我放出去的。您也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对吗？”
陈清婉迟疑了片刻，轻点下了头。
若说谁能从这则流言中获益，那就是三皇子。可她对自己的儿子有几
分了解，他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那么，剩下的……就是景阳宫中人了。
这些人的心思也不难猜。
现在他们是被谢蕴废弃的皇族，“贪图享乐”、“昏庸糜烂”的评价几乎是板上钉钉地刻在了未来的史书上。
可若是三皇子登基，那就不一样了。
大衍朝以孝治国。三皇子登基之后，必然会加封双亲，乃至奉上尊号。而这些与他的父亲沾亲带故之人，说不定也能落个善终的结局呢？
三皇子苦笑道：“大约就是这样吧。为了身前身后名，他们也要把我拱上那个位置位。”
“……所以，你是如何想的呢？”陈清婉又问了一遍，在无人目之所及处，她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便在此刻，三皇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坐上了那个位置，母妃你岂不是要成了太后了？你可愿意？”
自然是不愿的。
她生前就被废帝捆在清和宫中，不见天日。若是死了还要与他同穴，倒还不如一卷草席裹了的好。
陈清婉未曾言语。
但她的神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三皇子见了，不由得狡黠地眨了眨眼：“所以说，要母妃受苦，我自然也是不愿意的。”
陈清婉神情一瞬的空白，兀自怔了良久。
许久后，她似有沙哑的嗓音响起：“当真？”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他可知晓自己放弃的究竟是什么？是能一言左右人生死，执掌至高权柄的帝位。
“母妃，你便安心罢。”
三皇子安慰似地轻拍了下陈清婉的手背：“从前我就知道的，我认识的所有人之中，学识才能乃至品性，没有超过表叔的。他登上那个位置，我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甚至，他从许久以前，就隐隐有此预感。
表叔未来会登上至尊之位，或者至少，他能够深深地影响那个位置上的人。只是三皇子观他的人品，又想象不出他当真会行篡位之事。
没想到，竟然是姐姐提供的契机。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母妃，你不觉得表叔他，其实特别适合那个位置么？”
表叔把所有的私欲，都放在了姐姐的身上。
那他对待朝堂的百官、乃至天下万民，唯有一片澄澈无比、又或者说是铁面无私的公心。
陈清婉愣怔了片刻，点了点头。
“
我竟然不知道，弟弟你竟然在背后如此夸赞谢蕴。等回头，我定要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
一道轻柔的女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引得母子二人齐齐回头。
“阿妩，你来了。”
率先发现她的是陈清婉。只见一个身穿雪青色提襟对花纹的女子，正倚在小门的门栏上，对着他们二人盈盈地笑。
见两人找到了自己，阿妩便打趣道：“我说怎么宫女竟然一个都不在，让我长驱直入就这么进来了。原来是背着我在说悄悄话。”
三皇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红了脸。或许今日是他流年不利。短短几刻钟，他已经红了三次脸了。
“不是什么悄悄话，姐姐你来听，也、也是可以的。”
阿妩见他期期艾艾的模样，竟“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只知道他与谢蕴关系好，却不知道他背地里如此崇拜谢蕴。她怎么从前没瞧出来呢？
陈清婉面上也露出了星点的笑意。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正色道：“阿妩，你也听说了此事？”
阿妩点了点头。
她自然是听说了。不仅听说，而且还亲眼目睹了。譬如说，那一日躲在茶楼后面的罗元绍。
思及此人，阿妩海棠般的娇面上微微发冷。
“你听说了就好。”陈清婉谆谆嘱咐道：“我们与……陛下毕竟身份有别，不好提醒他。你时常伴他左右，该劝他早日查办此事，根除流言，以免夜长梦多。”
逆料，阿妩却摇了摇头。
“娘，其实谢蕴他也早就知晓了？”
“啊？那他……为何不查办，就这么放任自流？”陈清婉诧然不已。连三皇子也流露出了不解之色。
他们不懂帝王权术，这么多年也耳濡目染了几分。
关乎皇位归属之事……不应该越早查办越好。惟其如此，才能平叛乱、正体统、定人心么？
“现下流言方才开始，有些本该在局中之人还未入局，得再等等。等到轰轰烈烈了，再一网打尽。”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至于另一个原因嘛……
阿妩眉梢眼角透露出和软之色：“也好让我和世子，耳根清净一些。过几日的太平日子。”
见母子二人面露不解，她便解释道：“这不是眼见着谢蕴有禅位之相，朝中的许多人皆在观望，不肯给他送女子么。”
“啊……”
一时间，陈清婉和三皇子皆愣住了。他们着实没有想到，原来禅位的流言竟然还有这般意想不到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