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下江府无险可守,晏城关隘守的是东南大门，对省内乱局鞭长莫及，使得有陆定渊在的昌江城临危受命,成了如今东南战事的枢纽。
城外田庄中的庄户人家从一惊一乍到对疾驰而过的信使视为平常，也不过用了半个月而已,不论昌江城内的百姓是否觉得自己可堪如此大任,流水般的人与物都朝着这座山水所夹的小城汇聚而来了。
新的校场也在城外建了起来，但从他地调来常驻在此,作为下江府后应的这些兵士人数不过一千一百人。人数尚在其次，这些兵士至少三分之一是临时征召而来,不要说军心军纪如何,他们昨日手上拿着的还是锄头而不是刀兵,甚至脚上的泥还没蹭干净呢。
不经一番严厉操练，这样一群人送去战场也是毫无用处,反而平白造出成群逃兵扰乱军心。知军事的将领如今不好找,会练兵的倒是还能凑合找出几个来，但地方要如何供给这一千一百名正兵及其附属日常所需就又成了问题。
远至柯北，近至岌岌可危的蕴县,从此地东辐数百里内几十个县城和府城的军机要务化成如雪纸片朝昌江城飞来，相比之前,眼前这一千一百名正军的吃喝拉撒不过小事，陆定渊如今确实一手遮天，却也意味着他不得不日理万机。
完全可以说，此前东南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有多希望他快点滚回京城，现在就有多想把他留下——无论是想让他背下东南之乱这口黑锅的，还是想要了结旧怨，用他的漂亮脑袋作筹码来同朝廷交易的。
但无论是想让陆定渊生还是想让他死的人,如今想要达成他们的目的都很难。
祝明志一党起事后便号召东南全境，流官同地方士族勾连，盘根错节，势力深远，若是他们不被逼起事，就算是陆定渊也未必能将这个经营了也许有十数年的庞大脉络连根拔起。
但现在他们不得不将自己暴露了出来。
而在他们起事之后，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某些人意料之外的，虽然东南境内对叛党算得上云集响应，但也远远不到全境沦陷，举目皆反的境地。
陆定渊此前对晏城诸将说不受祝党迷惑，尽忠于朝廷的府县不足十指之数，事实的确如此，但仅凭这点地盘上匆忙召集的人手，面对叛党纠结裹挟的乱军冲击，朝廷兵马竟能勉强撑住一道防线不溃，甚至在下江府这样的劣势之地也能僵持不下，并非是朝廷兵力较之叛党强盛多少，要说起来，主因还是人心向背。
跟随叛党是没有前途的。
至少祝党自身便不能觉得能就此改朝换代，不论当今天天子是举世皆知的雄才盖世，经略天下，国力正是强盛之时，只说东南地处偏远，物产不丰，人口不足，他们没有大义的名分，仓促举兵又撞上陆定渊“死而复生”，对他们的士气造成莫大的大计，功绩未成已心性受挫。
开战至今，按各地传来的军情，不少响应叛党的州县颇有摇摆之意。
这样一来，东南境内的朝廷军便有了喘息之机。但陆定渊并不将指望放在首鼠两端之辈上。
更确切些说，他不将希望放在任何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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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还是很关注封深正在进行的教育事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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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世上不会有第一个人比他更明白这名来自星空彼方的少年想要做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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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那封氏子真靠得住吗？”季道航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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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不靠得住，现在还不是用人家的人吗。”傅景说。
如今留在陆定渊身边的锦衣卫，自然而然是以两人为首，他们如今站在房中，一左一右两张桌案摆在一人面前，左边是三十名账房挑灯夜战，用了整整五日做成的总账，囊括昌江城这一月来内外军政支出，而放在右边的，则是从县衙后宅——如果那还能被称之为后宅的话——新学堂中走出的五个小丫鬟用了同样的五天做成的账本。
对两位锦衣卫百户来说，这种较量实无必要，不要说他们现在几乎各个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得用的账房少说要三五年的历练才能成事，这些小城出身的女子，连伺候他们都不够资格，遑论充入手下使用？
他们再缺人也不必这样将就吧？
但大人只是朝他们看来一眼，一人就马上低下头去：“我等定然用心比较。”
为免事端，他们并未向那些做账的账房师爷告知比较之事，也幸好他们没有这样的打算，因为那几个容貌平平的小姑娘在专为她们安排的房间里打了一日的算盘之后，季道航和傅景就已经知道了这场笔试的结果。yushugu.CＯM
这个时候，结果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早已了解，这些小丫鬟们在入选县衙之前，在她们的家中是没有受过任何像样的教养的，就算进了衙门，大部时候做的也不过是同其他女子一样的事情，炊饭洗衣，洒扫缝补，像一群灰扑扑的小鹌鹑，除了一些乡野的活泛精神，其余没有一处优越于人。
而她们作为那些乡兵少年的对照组，被特许上学才多久，就已经能够毫不费力地看账本，打算盘了，甚至看她们拨弄算珠的手法，比起那些浸淫多年的账房师爷也未必逊色。
就算她们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学来的架子，这架子也是学得十分端正了，然而他们在过程中随意抽检询问，发现她们竟然也能对答如流，只有在面对地位极高的成年男性时拙劣至极的礼仪和结结巴巴的口齿，才证明她们确实是出身低下，没有见识，而不是被换了个人。
比起相信那名叫封深的少年能够轻易予人智慧，倒不如让他们相信这是活人换魂的怪力乱神呢！
可是照实说，如今昌江城内堪比怪力乱神的事情也不止这一桩两桩了。
查验了这几名女子文
书做账的结果，确信这几个最年长也不过十七岁的姑娘不仅才干比起那些陈年账房丝毫不差，使用的记账方法更佳，双方结算的数目略有出入，验算出来的也是她们全对。
傅景说：“你们确实做得极好。”
她们脸上便露出了单纯的笑容，齐齐向他们躬身致谢，然后就走了。
走得十分干脆利落，再见不到一点过去的瑟缩畏惧。季道航和傅景也不会在乎她们有没有在他们两个世家子弟面前展现淑女的教养，因为这个结果便等于是说，她们已经可以独立做账，补上了最后一块短板，终于将城内那几座新式工坊除货物出入之外的全部事物，尽归他们这些“昌江新学”的学生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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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本应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昌江城北的改造从一开始便是由新学的学徒学生积极参与，他们在未受启蒙时便已经建成了自己的兵营，后来承担新区兴建的职责也是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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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实表明这些新学学生只是年少，本事却不小，与那些各地调来的工匠从平起平坐到后来的以他们为主，过渡平顺得教人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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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新城建好之后，各个工坊又是以他们为主，那些被召来的外地工匠大多已为他们所收服，使得旁人想插手也插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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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从上到下那么多人对陆定渊死心塌地，有一点便是他用人从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安排人总是明明白白，放权也是痛快。在这样的上司手下做事不仅比别地要舒心得多，对个人才干的提升历练也十分有益，锦衣卫们是向来很以个人的能力为傲的。
但对比这些新学学生，他们竟然极为难得地感到了压力和挫折。
检验了这场不为人知的较量的结果，时间已经到午膳时刻，去县衙食堂混了顿午饭，虽然不很衬锦衣卫百户的身份，但也没什么难吃的地方，午休片刻，然后处理公务到傍晚，将不紧急的公务整理放好，一人便去城中例行巡视。
说是例行巡视，其实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有城北。YushuGu.СO
若是站在昌江城外的山头去看，这座小城已经在过去两个月里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以拆除围墙后日渐扩大的县衙为中点，南门一边是旧城，石板大道，青瓦白墙，房舍互相拥挤；北门一向是新城，格局如棋盘，横平竖直，工坊与宿舍错落分布，严整有序。
城北新城建好之后，就同南边的旧城隔离开来。
就算是昌江城本地的百姓，未经官府批条许可也不得越过中线到城北去，主要是为防泄密，城北最紧要的便是那几座工坊，可以说建立新城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它们。
为了建成这几座工坊，不仅耗费了数以千计的人力，使用物资更是难以计量，反正银子是流水一样花出去了。但这样的耗费投入是值得的，只要那几座工坊能如它真正的建造者所说那样，能够产出东南如今急需之物。
工坊不容生人走动，除食堂外宿舍不得生火点蜡，几百名工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同宿同食，同此地建筑的样式一般及其规律，让季道航这个喜欢看到事物井井有条的人感到非常舒服。他和傅景可以说是一天天看着它是如何建成的，却每次踏入都别有感触。
比如说，在踏入关卡之前便能远远见到，从工坊顶上伸往天空的高大烟囱。
那他们今天的公务不算太多，来时还未到放工时刻，黄土夯成的道路上几无一人，运送物料的车辆走另一边的大路进入仓区，而从坊中产出的成品则是经另一路送出，无论进出皆有专人把关，每一笔记录都有据可查。
不必说，负责把关的也是新学的学生。
留在东南的锦衣卫虽然人人都算得上能力出众，却没有几个熟悉政务的人才，毕竟他们要是懂的东西太多，锦衣卫身上的恶名就更难洗清了。政务要避嫌，工务也不熟悉，面对日益庞杂的事物，他们其实是忙乱了好一段时日的。
直到封深将新学中的人依次放出。
以随侍的名义，陆定渊将这些新学出来的学生分到麾下人手的身边，因为是被他指派，所以这些少年学生多少都能参与一些实务，并因此很快就显现出他们的才能来。
虽然这些学生确实好用，但总起来说，能够出头露脸的新学学生人数不多，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还是被暂且关在了这些工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