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封深和陆定渊真正要依靠的却是他们这些蝼蚁。
陆定渊问林兴贤：“你将自己视为蝼蚁,是因为无权，无钱，无力还是没能投到一个好胎？”
林兴贤张口结舌，面对这个容貌如骄阳令人难以直视的上官,他不知道他为何会问出这种莫名的问题,更不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才是这位大人想听到的。
但他就算一字不发,陆定渊也能得到结果。
“那便是都有了。”他说。
然后他又淡淡道：“倘若有一个机会在你面前，能令你脱胎换骨,再造人生……”
他还未说完,林兴贤便苦笑道：“大人,请不必调笑小人了。下差出身低贱,乡野之人,生而愚钝,一生从未做过什么正经大事,就是天大的良机摆在面前，福分太大,反而是我等承担不起的,折损自己是小,误了大人的要事才是罪过。”
林兴贤将托词说到这个份上，既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正是不惑之龄，体魄精力都日渐不济,他在府县所有的小小人脉也根本撑不起任何野心，眼看乱局将开，风云变动，身在局中，也许追随这些极为不凡的人物能令他贫瘠的人生别有一番际遇,可是一旦加入，根本没有一样东西是他这样的蝼蚁能够把握的，反倒是回归本分，仅仅这两月惊心动魄的经历已经足够他从此到老的谈资。
林捕头在想什么，陆定渊几乎是一看便知。其实他能在此时此地这样想，也算一种明智，人不要太贪心，往往能够活得久一些。
陆定渊说：“是吗，我知道了。”
然而世事往往如此，无论贪心还是不贪，人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其实都是幻觉。
大势来时，他们只能身不由己。YushuGu.СO
卫所军已经攻下下江府并直面叛军，晏城又拨去一千五百人支援防线，作为如今身在东南代表朝廷品阶最高的官员，陆定渊却没有动身前往下江府指挥战事，而是仍旧坐镇昌江城调集人事军需。
有他调度，晏城要承受的压力便小了许多，而昌江城这座不起眼的小城也一下变得紧要起来。
城门大敞，每日都有许多人马进出，虽然下江府作为远比昌江城富庶的大城，秋收刚过，府库充实，暂时无须粮草给养，除了刀兵军械，最需要的便是征召民夫垒墙筑城。
因为下江府地处东南省最大的一块盆地之中，良田环绕，水路发达，几乎无险可守，早已被祝氏叛党视为囊中之物，甚至未料到它会从眼皮底下失守。因此卫所军占住此城，至少从局面上看，便是守住了东南的半壁江山。
陆定渊在此地下了一步快棋，使得祝明志一党措手不及，却并不等于他们就此占了优势，即使轰天雷在手，卫所军也未必能够将下江府守住。无地利可依，人力物力皆不在己，还是以寡敌众，未来实在难以乐观。
但下江府又不能不守，即使代价可想而知必然极大。
祝明志举旗造反的消息已经传遍东南，各州各县迅速沦于叛党之手的消息雪
片般从东南各地飞来，昌江城被征作了陆定渊的行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城中的百姓都不得不被这一场战争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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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有一点手艺的人都被征召入营，得到了正名的官贩再一次被全部遣往乡下，城北又推倒了许多破烂房子，逐出昌江城的士绅人家留下的屋舍也被拆了大门，或是充作仓库，或是作为小吏的宿舍，陌生的兵士和官吏充塞昌江城的大街小巷，城中不见一个闲人，人们来来去去，脚步匆匆，整座城市既热闹又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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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座偌大的几乎什么都卖的官店仍然开着，里头卖的花样还越来越多了，除了粮食盐铁布匹，还有成衣、纸张笔墨等物，门口还摆了几个铁炉子，热腾腾地专供早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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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吃的不过是些汤面、粗饼、豆腐脑、杂粮菜团子之类毫不精细的东西，可这时谁又顾得上挑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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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兴贤在官店外的摊子上排出几枚铜钱，要了几个团子吃下，又灌了一碗豆浆，一抹嘴进了县衙。
一进二堂便听到一阵如密集如雨的算盘声响，林兴贤头也不抬地路过一排坐满了账房先生的厢房，继续向大变了模样的内里走。
他刚从卫所军中归来时还曾为城中变化感到吃惊，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他和城中百姓已经以为是大刀阔斧的变造不过是两位大人的牛刀小试，直到能够真正领会二位意旨的得用人手来了，才终于让大人们放开了手脚。
他们首先是将城北一片夷为平地，几乎于此同时在县衙后院大兴土木，从晏城等地来的数百名工匠不到一个月，就在原地兴建起了数以百计的排屋宿舍和好几处数丈高的砖石工坊，是不仅城中百姓，连那些别地来的官吏也惊掉眼珠的神速。
这些规整得好似尺规划成的新房屋，一部分是分给了那些刚拿了银子将自己的茅屋卖掉，去为军队做活的穷苦百姓。初时签订契约的时候，这些人面对官府的威势和钱粮的诱惑，大多毫无异议便按下了手印，但真正相信契书上所说的日后还有安置的人却不多。
固然他们也为重建这片新城出了不少的力，可是看着那些崭新的木屋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他们却只有羡慕而不敢有丝毫妄想。
直到建成之后，这些手上的银钱还未攒热的穷苦人们又被召集起来，由林兴贤代表官府，询问他们愿不愿意用同当初卖出同样的价钱买一栋新屋。
林兴贤没有向他们吹嘘新区的好处，因为在他们作出决定之前，从各地征召而来的工匠已经在官府的安排下，在环绕工坊的宿舍中依次入住，不同的这些这些工匠是以工代租，食宿全包。
无论这些外来的工匠还是昌江城的本地住户，都是盆地之中，良田环绕，水路发达，几乎无险可守，早已被祝氏叛党视为囊中之物，甚至未料到它会从眼皮底下失守。因此卫所军占住此城，至少从局面上看，便是守住了东南的半壁江山。
陆定渊在此地下了一步快棋，使得祝明志一党措手不及，却并不等于他们就此占了优势，即使轰天雷在手，卫所军也未必能够将下江府守住。无地利
可依，人力物力皆不在己，还是以寡敌众，未来实在难以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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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下江府又不能不守，即使代价可想而知必然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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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明志举旗造反的消息已经传遍东南，各州各县迅速沦于叛党之手的消息雪片般从东南各地飞来，昌江城被征作了陆定渊的行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城中的百姓都不得不被这一场战争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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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有一点手艺的人都被征召入营，得到了正名的官贩再一次被全部遣往乡他终究是年纪大了，不似那些少年人般能够轻易接受这副景象：女子竟然成群结队，同男子同堂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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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伤风败俗，不成体统，不知羞耻。
林兴贤心平气和地想。
若是传到外面，说不得有多少人会这样痛骂这些无辜女子，但在这里，她们却不只是被自己的家人卖入县衙的无知丫鬟，而是林兴贤的“同学”，是同那些主持了城北新区建造全城的少年一般，属于两位大人的心腹亲信。
在祝党叛乱之前，陆定渊陆大人和小封大人整顿昌江城，在常人看来，最醒目的成果便是那震动百里的轰天雷，其次才是乡兵营。但对两位大人来说，次序却恰恰相反，乡兵营才是重中之重。
经过那一个多月朝夕相处的观望、引导和驯服，小封大人终于确定了这些小城少年是可用之才，经城门一战后又见到了众人的忠心。
但这点忠心就连他们自己都不觉得算什么值钱的东西。
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少年固然有几分忠心，人却实在愚钝不堪，陆大人便看着他们，用令林兴贤颤抖，却让少年们目眩神迷的微笑，将那个被林兴贤婉拒过的问题又向他们复述了一遍。
他说以天资而言，此时此地能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绝大多数只能度过同他们的父祖辈一般平凡且穷困的一生，从生到死，一眼便可望到尽头。
有些人或许对此心甘情愿，只想做一个凡人老死在这方寸之地，但若是有人想要出人头地，哪怕仅仅想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么便有一个机会摆在他们面前。
他们想不想做一个凡有所想皆能实现的人？
林兴贤不知道当日自己如何作想，竟然当着那位大人的面返回，在那些少年之前抢下了一个“开蒙”的机会。
然后他就坐在小封，不，封深大人的面前。迎着这名令人惧怕的少年直入人心的目光和冷淡的质询，他咬牙道：“我心已决！”
踉跄走出那间斗室之后，林兴贤从狂乱的心跳和眩晕中慢慢平复下来，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