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快来，水好了。”
“来啦来啦。”
“阿云，再端盆热水，洗澡水不够热啊。”
明日就要拆营出发，去朗烨绿洲和冯勇亭带走的十万大军汇合，桐县的女眷们趁着夜色，烧了水，聚在一起洗澡，叽叽喳喳。
经过几天的休养，她们身上的苦气和病弱气祛了不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像野草一般，又生出旺盛的生命力。
“叫了几天阿云，我都快忘了我是芸娘了，不过阿海的名字比我的更硬。”芸娘比梅雪海还小一岁，算是这行人里年纪最小的女子了。
来找弟弟的张嫂子说道：“哎呀，人家虽然叫阿海，皮肤又白又嫩，性子也柔软，可一点都不硬气，哈哈哈。”
林婶子从前做过媒，挤眉弄眼接过话问道：“阿海，你不在这几天，杜大夫愁眉苦脸的，你一回来，他整个人重新活了回来，你俩，是不是那个关系？”
梅雪海连忙笑斥：“不要胡说，杜大夫宅心仁厚，你看看他和巫医不和，但是见到军营里有治不好的士兵，仍能恭敬地请巫医医治，他本性善良，你别瞎说。”
林婶子不以为意：“你看看我们都是没个依靠的，你丈夫也死了，如果真能再嫁，有个当家人依靠，往后日子也不会太苦，况且，你长得好看，虽然名义上是个寡妇，别说真寡妇再嫁也是常事，更何况还是完璧之身，稍微一打听都知道你的事儿，男人见了你，还跟见了姑娘是一样的想法。”
同样来找丈夫的彭家姐姐说道：“死了男人，没有孩子，我们怎么可能活得下去，迟早是要再找的，阿云，你爹不是找了你哥哥的战友了吗，想把你说给他，昨天你俩也见了面，怎么样啊？”
芸娘听见人提起他哥哥，顿时有些哽咽，又想起昨日见面的英武少年，心里才好受些，但脸皮薄，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嫂子劝道：“你别太伤心了，你哥哥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战死的，我们这里哪个人不是被家人保佑着才能活下来，往后多给你哥烧黄纸，让他在下面过好点。咱能活下来，都是老天爷保佑，要往前看，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到了年纪，该想这事了，等成了家生了孩子，家里就又热闹了，对了，那人怎么样啊？”
芸娘听了劝平复下来，又觉得张嫂子的话像是逗弄，面上发红，低低说道：“他说他的命是我哥给的，往后，会对我好。”
“你爹怎么打算的，在军营又不能成亲。”
“这次去朗烨绿洲开荒，他能分着地，等有了地，他打算娶我，他家里也没人了，他爹娘死得早，他小小年纪就被族里人占了房舍农田，本就孤苦，他打算以后在朗烨安家，我爹也去开荒，等我成了亲，我爹就跟着我们，他在外征战，我在家……”芸娘声音越来越低，脸上浮出笑意，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悲伤那么多，喜事格外珍贵，大家调笑起来，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林婶子激动得很，挥挥手大声说道：“到时候安稳了，我操
起老本行，
给你们这群老寡妇找男人。”
“哎呦，
羞死人了，
你声音小点。”
“哈哈哈，
你个老肉皮，什么不知道，羞什么羞。”
许是她们的热闹像是无情的嘲讽，有些仍沉浸在悲伤中的人看不惯她们的轻浮，骂道：“没男人活不成啊，你们男人才死了多久，就起了花花肠子。”
两方就这样吵了起来。
“有本事你别找，出了这军营，你看看你几天饿死！”
“这才几天，你有没有心，知不知道情义两字重千斤，对了，你们这种肮脏的人怎么会懂！”
世间不太平，女人过得格外苦，家里男人死了，地就被抢走了，她们是农妇，也没手艺没本事，没了地，就没了活下去的可能，可是在军营里，她们又看到了希望，朗烨开荒，男人们能分到地，嫁了人，她们也算是有了地，就能活下去。
尖锐的话语戳破了小心掩饰的和平，现实血淋淋呈现在她们面前。
吵着吵着，突然安静了下了，然后一个个开始哭，先是低声抽泣，然后一片哀嚎。
“我儿都八岁了，被洪水卷走，他喊娘，我去追了，水太大，我追不上，我也想死在洪水里，可是偏偏我命硬，被一棵树拦住了，阎王爷不要我，我没死成啊，我儿，我儿他爹，他们都不在了，我活着有什么劲，不如死了啊，我是贱人，我竟然偷偷活着，我不得好死啊……”
“我闺女才两岁，他爹才二十，他爹长得好，我闺女也俊，要是我能替我闺女得病该有多好，她那么小，一声一声喊‘娘，我疼’她疼我也疼，我不敢听，不让她喊，她就真不喊了，到死，都没再喊疼，她死了，我当时就不想活了，可是一想到他爹，走的时候我才怀上，那时候他多高兴啊，回家一看，家没了，他该有多可怜，我就忍着，忍着忍着就习惯了，在路上我还想着怎么跟我家那口子说，结果来了才知道，早就没机会了，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他们走了，我不该活着啊，恶人命长，我就是恶人……”
……
活下来的人，心里有对死者的愧疚，她们卑贱而又懦弱的忍着，终于爆发了出来，甚至有人跳出澡盆，赤身裸体奔向柴堆，拿起斧子，想要自尽。
林婶子哭道：“你们心眼死啊，寡妇再嫁也是常事，有什么呢，干嘛这么苦自己？”
梅雪海年纪小，还是个假寡妇，能感受到她们的痛苦，但不多，她从小没有伙伴朋友，这一路走来，相携相助，她与她们已经有了感情，她们虽然粗手粗脚说话也粗鄙，却都是善良淳朴的人，她不忍眼睁睁看着她们在灾难里拼出一条活路，又在希望里死去。
她拿起盆子扔过去，盆子砸到拿斧子那个女人的手腕上，她吃疼松手，斧子落地，自尽的人看看斧子，像一滩泥瘫在地上，刚洗干净的身体粘上了一层黄沙枯草，她哭得喘不上气。
洗澡的帐子里本来燃着柴取暖，此刻没人添柴，帐子里渐渐冷了下来。
梅雪海穿上衣服，其他人还死气沉沉地窝
在澡盆子里()?()，
仿佛想要生生把自己冻死。
她添了柴()?()，
火苗“腾”一下起来?(小_?说)_[(．)]??来?小_?说?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她站在火光里说：“死是最简单的()?()，
一根绳子一把刀都能要了人的命，可是你们不能死，你们不想让亲人死去，他们同样不想让你们死去，除了你们，他们在这世上已经没亲人了，你们也死了，他们就没人再惦念，你们活着，他们的存在才活着。”
帐子里回暖，女人们的脸色不那么苍白，哭声渐渐变小，她们呆呆地望着她，她身边是光，火红的火焰腾起，她的侧脸白里透红，看上去那么美，那么温暖。
梅雪海声音抬高：“你们没事爱求神拜佛，偈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佛说生死无常，有生才有死，有死才有生，你们怎么不听呢？神明还会寂灭，天地依然运行如常，你们怎么不跟随神呢？既然满天神佛都让你们活，你们就该好好活着！”
有人被说通，脸上有了血色。
有人依然悲痛，反驳道：“我们怎么活，你说说，除了嫁人，还能怎么活？让我再嫁，我不如去死！”
“我家当家的从刚结婚就打我，生了闺女打我，生了儿子还打我，他死了，我来投奔儿子。儿子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早死早托生。”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法再生了，谁还要我！”
梅雪海被说的哑口无言，这些人对未来是惧怕的，可是还抱有一丝试着活下去的念头，想通后，她缓缓开口：“我会一些简单的医术，我教你们，只要你想学，我就把我会的教给你，从识字开始，要吃些苦头，而且就算学会了，因为你们是女子，开的方子不一定被人认可，但是，学了这些，就多了一条活路，治病救人，行善积德，救更多你们这样的人。”
帐子里沉默着，但是有人动了动脑袋，盯着梅雪海，眼里有光。
芸娘看着她，怯怯说道：“梅娘，我想跟你学。”
“我也学，识字，看书。”
“当女医，开方子。”
“还能种药材，比种粮食挣钱。”
许是这个挣钱戳到了她们的笑点，有人笑起来，冰冻的气氛骤然松弛，女人们陆续笑起来，笑中有泪，不再寻死觅活。
“我年纪大了，肯定不行，等你们开始上课，我给你们做家务，总比闲下来就胡思乱想强。”
“这几天跟着杜大夫，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好，许是天生就该干这个。”
“还有巫医，那个断了腿的，他咔咔两下子就把人治好了，我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
……
悲痛被埋进心底，死亡像是诱惑，她们小心翼翼地选择了活。
戈壁水资源珍贵，洗了澡，要把洗澡水滤滤，然后抬到马厩里喂马。
马厩蚊蝇多，离医部有些距离，平时杜仲根本不让这些女人干重活，可洗澡水不一样，说私密吧，其实也就是水而已，可是偏偏又有些说不清的私密，是不好意思假他人手的东西，于是她们挑着、抬着剩水穿过军营，来来
回回，已经深夜了。
()?()
梅雪海没干过粗活，抬水抬得肩膀疼，又在帐里写了些识字的教案，再抬头，夜已深了，她腰酸背痛，走出帐篷松松筋骨。
?想看安与孤灯的《春风不渡》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
营地里很安静，只有巡逻的士兵骑着马来回穿行，有个影子从帐子里出来，鬼鬼祟祟跑到一处草窠，拿出一些供品，对着月亮拜道：“狐仙大人，我们不该吃狐狸肉，您大人大量，绕了小的们吧，咱们也不是故意的，不知者无罪，以后我把您供起来，给您烧香，您就发发慈悲，把杨大哥身上的妖气收回去吧，我们知错了。”
(s)?()
妖气？
()?()
吃狐狸肉？
梅雪海隐入暗处，听他虔诚而颓丧地拜仙。
原来杨大哥对他很好，他们结了异性兄弟，杨大哥四十岁生日这天，他们几个亲近的兄弟一起去野地里逮兔子给大哥庆生，兔子没逮到，却遇到只狐狸，狐狸肉可比兔子肉分量多，他们放弃兔子，捉住狐狸，吃了肉，还剥了皮送给杨大哥做生辰礼物，狐狸皮是好东西，却也没金贵到值得隐藏，这杨大哥得了狐狸皮就到处炫耀，可没两天就病了，一病不起，药石枉然，眼看着快活不下去了，他们觉得御医都医不好的病，那肯定不是病，是妖邪入体，狐仙惩罚他们来了。
不一会儿，帐子里传来轻微的呼唤声，这个人赶紧跑回去，黑夜重新安静下来。
天上月色如洗，一个流星划破夜空，梅雪海回了帐子。
远处一阵哭声响起：“杨大哥，你怎么走了啊，都是我不好，不该去捉那只狐狸。”
军队死人太正常了，一个小兵病死，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连灵都没停，当夜就挖坑埋了。
有人以为他死于妖邪，有人以为他死于伤寒，有人以为他死于疟疾。
事实上，一种疠气，悄然入侵。